賈寶玉形象探源(上2)

賈寶玉形象探源(上2)

賈寶玉形象探源(上2)

賈寶玉

(一)群芳髓、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象徵

曹雪芹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中構思描寫了他品嚐幻境之奇香、異茶和美酒的細節。作者讓警幻仙姑介紹:「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旁有脂評:「好香」。(髓諧音碎)。(見甲戌本); 「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名曰千紅一窟」(脂評:「隱哭字」。)「此酒乃是百花之燕、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醋,鳳乳之曲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脂評:「與千紅一窟一對。隱悲字」。):這以各種靈異生物之精華製成的異香、仙茶和靈酒,都令人聯想人間美質、萬物精華的無價寶珠般的少女,她們為世界和人類奉獻了最高的美之愉悅。而在曹雪芹的觀照中,這作為人類精英、美之化身的、以群芳、千紅、萬艷所象徵的少女們,卻必然遭逢「碎」、「悲」、「哭」的命運。曹雪芹顯然在以此預示封建時代女性悲劇的普遍性與必然性。然按照古典詩律,詩詞語彙與語法、句法都存在多種意義,可作多種解釋。故「群芳碎」既可解為群芳被碎,又可解作為群芳而碎,「干紅一哭」、「萬艷同悲」既可解作千紅萬艷同聲悲哭,又可解作為千紅萬艷而悲哭。為自己被「碎」而同聲悲哭的群芳、一干紅、萬艷,正是《紅樓夢》 中的金陵十二釵(廣義)乃至那個時代悲劇女性的象徵。在曹雪芹構思中,賈寶玉是人間唯一進入太虛幻境並品嚐了群芳髓、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男性見證入,他必將為群芳之「碎」而心碎,為千紅萬艷的淪落飄零而悲哭,這正象徵著賈寶玉將一一目睹身歷金睦十二釵(廣義)的人生悲劇,作為眾女兒悲劇的參與者與觀照者親嘗她們的苦痛,忍受她們苦痛總和的重負,並為之付出他全部的愛與同情。

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對悲劇女性的愛與同情其內涵不同於古代教主所弘揚的「愛」:孔子的「仁愛」以「親親」為核心,「愛有等差」 ;墨翟的「兼愛」主張無差別地愛他人.基督教的耶穌之愛則是神對人的愛,救世主對人類的愛。從《 紅樓夢》 的形象描寫,我們看到賈寶玉不愛也不同情那些迫求金錢與權勢的「祿蠢」,那些迫求肉慾滿足的「皮膚濫淫」之俗物,那些老醜愚昏的魚眼睛。他並不以救世主自居,甚至也不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 中梅思金公爵那樣,對一切受苦難的人們表示仁愛與憐憫。賈寶玉處與同情的對像只是那些「真應憐」與「假僥倖」的悲劇女性,特別是「真應憐」的女兒們。因此,曹雪芹所刻劃的賈寶玉之愛是基於同情的愛。這同情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同感,具有相同的感覺與情感,所謂有「感同身受」,即以對方之憂為憂,以對一方之樂為樂,與對方有同樣的歡樂、焦慮、痛苦與幸福的感受。這種同情表明了最強烈的感情想像力和心靈感應力.在這同情基礎上產生的愛才能經久不衰,如銘刻於石而不可磨滅:只要生命存在,愛與同情也就存在。

然而,賈寶玉以一己的身心承受全體悲劇女性的苦痛,這對於他畢竟是過於沉重的負擔。他雖樂於挑起這重擔,卻不能不因不堪這精神重負而痛苦。他將以自己的個體生命背負全體悲劇女性的不幸與苦痛,一點一滴地付出他全部的愛與同情,直至離開人間,重新變成一塊頑石。

(二)賈寶王的女兒觀

賈寶玉崇拜女兒,他的女兒觀迥異世人,且隨著其年齡與人生經驗的增長而繼續發展,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其表述也逐步理論化。七八歲的賈寶玉已能說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用孩子氣的語言表現了他對「男濁女清」的看法。曹雪芹寫童年時的賈寶玉便崇拜女兒,顯系為了減弱其中異性吸引因素而突出其與生俱來的先驗性。到他十二三歲時,這直覺便上升為理論:「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靈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曹雪芹解釋賈寶玉這理論產生的現實原因:「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諸人。」可見曹雪芹構思的賈寶玉具有超凡的領悟力,他善於從特殊抽像出一般,從直覺提高到理性,並因而總結出:「山川日月之靈秀只鍾於女兒」的理論:他崇拜女兒之美,以女兒為大自然精華靈秀的人格化身。又以男子之身在美的女兒之前自慚軀體與精神的污濁,並進而徹底否定自以為高貴且敢於賤視女兒之男子。這種新穎奇特的理論不可能出自男尊女卑思想占統治地位的中國傳統.思想武庫4 ,而只能是曹雪芹本人對歷史與現實作深刻觀察、剖析與反思之後的結論。對統治中國社會之男性三千年來的種種假惡丑表演的深惡痛絕,對不出閨門未婚少女形體與精神之「清淨潔白」的由衷讚美:兩者的結合,就是曹雪芹構思賈寶玉形象的起點。前者又與賈寶玉的反「忠孝」相聯繫,後者則直接形成了賈寶玉「山川日月之靈秀只鍾情於女兒」的理論。

在少年賈寶玉直覺的認識中,「女兒是水作的骨肉」, 「清淨潔白」是女兒特有的品格;在其理性的認識中,山川日月即大自然之靈秀蘊集鍾毓於女兒,體現為女兒的形體美與精神美。在他的心目中,她們不僅是美麗的異性,而且是有獨立的感情、思想和精神的人;雖然在現實生活中她們的社會地位十分低下,只是依賴於男子的附屬品,男子淫慾的奴嬸和生孩子的工具。在平凡的日常生活裡,她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表現出不平凡的行止見識,顯示出遠比男子更為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精神世界。賈寶玉最能理解女兒,最能欣賞女兒之美,無論是博學多識、雍容嫻雅而艷冠群芳如牡丹的薛寶釵,多才多情、高潔超逸而風露清愁如芙蓉的林黛玉,豪爽敏捷、界月光風而香夢沉酣如海棠的史湘雲,見多識廣、詩才華瞻且年輕心熱如紅梅的薛寶琴等高貴的小姐,還是溫柔和順似桂如蘭的襲人,「心比天高身為下踐」的晴雯等低下的女奴,都以其獨特的美令賈寶玉欣賞陶醉,為之讚歎:「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I 」然而自然規律不可抗拒,青春難以長在,美的女兒必將「紅顏枯槁、烏髮如銀」,形體之美固然將變形而不復存在,精神之美也將在環境的逼迫影響、誘導下逐步變異。美的女兒終將變化為令賈寶玉惋惜乃至厭惡的魚眼睛。對此他有一條「女兒三變」的理論:女孩兒未出嫁是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穎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晴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這理論以結婚為女兒變化的條件,正如他所感歎驚異的:「奇怪奇怪寶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染了男人的氣味」,亦即受了男性思想即統治階級的思想的毒害,為男性所改造以至異化走向美的反面,這才是造成「女兒三變」的真正原因。

大觀園中的女兒們就是這「女兒三變」論的實例。一般說來,未出嫁的少女較少受現實利害的驅使,表現出人類本性的善良一面,有如李贄《童心說》 所論,外形的美麗與心靈的美麗交相輝映,為賈寶玉歎為「無價寶珠」。但在少女中也未嘗沒有已受統治思想毒化者,薛寶釵是一個典型.少年寶釵也曾背著大人偷看非禮教的《西廂記》 、《 牡丹亭》 及《 元人百種》 ,沉迷於浪漫的愛情傳奇,青年時卻改讀「有益身心」的「正經書」(按即「四書五經」等宣揚儒家道德倫理的經典以及闡發其涵義的理學著作);引導眾姊妹寫《詠太極圖》 (即以詩的形式闡述理學的本體論和宇宙發生論哲學);教訓嘲笑朱熹為「虛比浮詞」的探春,教導醉心於詩詞及愛情的林黛玉「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特別著意並再三勸導不走正道的賈寶玉「立身揚名」,以致被他當面訓斥「好好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按照賈寶玉的標準,無疑薛寶釵已不再是「無價寶珠」了。從此,寶釵已不再具備對他的吸引力,因而他大夢中也喊罵「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拒絕那一度令其癡呆羨慕的寶釵。在他看來,精神美既已變質,形體美亦僅存軀殼無可附麗失去價值,從此他除因答謝而與黛玉一起去蘅蕪苑拜訪寶釵(第六十七回),再沒有主動去看過她一次,更沒有與她談心或密切交往。寶釵何以由「清淨潔白」的女兒變為醉心功名利祿的「國賊祿鬼」,他認為:「總因前人無故立言豎辭,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連閨閣中亦染此風,真正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在薛寶釵的影響下,天真的史湘雲也一度勸導賈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同樣受到他的冷遇和譏諷。

由此可知,賈寶玉的女兒觀在不斷發展深化,他從美化女兒崇拜女兒逐步發現了女兒中的「祿鬼」,發現了從女兒、少婦至老婦的自身三變,並進而發現了造成女兒異化的根本原因:「前人豎言立辭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而「鬚眉濁物」又從而以此腐蝕教唆女兒特別是婚後的女性。在這些「渣滓濁沫」的影響誘導下,美的女兒乃漸漸失去其美質而一步步異化為丑,於是美與醜的界限逐漸模糊乃至泯滅,最後美乃混同於丑。這時,美的少女即「無價寶珠」已是白髮枯顏的魚眼睛了。

(三)賈寶玉的女性貞操觀

曹雪芹賦予賈寶玉新穎的女性貞操觀。這是賈寶玉能尊重同情女性的思想基礎之一。

隨著理學的日益成為官方哲學,明清時代對女性貞操的要求遠較前代為嚴格,在賈府這樣的「詩禮替纓」之族更是如此。在封建時代,結婚本是一種政治行為,婚姻須由父母按照家族的利益安排,婚前少女,必須保證從思想到行為的絕對貞潔,如與男子(包括未婚夫)私相往來發生愛情乃至性關係,即是「淫奔女」, 「父母國人皆賤之」,受到家族與全社會的唾棄。婚後女性必須忠於丈夫(即使丈夫是白癡),如與其他男性發生愛情或性關係,即犯了「淫亂」的七出之條,夫家隨時可以將其休棄。一旦丈夫早逝,妻子雖年青亦必須守節終身,否則謂之「失節」,為正人君子所不齒。即使是一些比較進步的思想家如李贊公開讚揚卓文君再嫁司馬相如(《 藏書》 卷29 《司馬相如傳》 ),稱譽紅拂自擇李靖「這是千古來第一個嫁法」(《 評紅拂記)) ,卻還沒有誰會諒解在婚前失足他人(非未婚夫,亦非後來的丈夫)的「淫奔女」5。而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正是在對「淫奔女」的同情與敬重一點上走在同時代人前面,顯現了新穎的女性貞操觀。

在賈寶玉對尤氏姊妹的態度上我們能夠清楚看到他這種不同於世俗的新穎貞操觀。他知道尤氏姊妹與珍蓉父子「素有聚唇之消」,尤二姐嫁給賈璉為二房,被王熙鳳騙進賈府,「園中姊妹如李紋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鳳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雖都不便多事,惟見二姐可憐,常來了,倒還都憫恤他。」二姐死後,「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一場」(第六十九回)。顯然,賈寶玉並沒有因為尤二姐婚前失貞而對她失去尊重,仍然給予她真切的同情。當他聽到平素「最合得來」的知友柳湘蓮與尤三姐訂婚時,他由衷地表示祝賀:「大喜,大喜衛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可見賈寶玉對女性貞操的看法與傳統思想迥然不同:貞潔與否無損於對女性個人品格的評價,女性的美惡並不由貞潔一事論定,尤三姐雖然曾經失貞於人,仍然可以與自己最相契合的友人相配,做他知己的合適妻子。賈寶玉的這種已有現代色彩的女性貞操觀顯然是曹雪芹本人思想的投影6 。柳湘蓮就完全不同了。在片面要求女性貞操一點上,他與傳統思想並無二致。他自己既「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 個人貞操蕩然,卻自以為這是風流韻事男性特權,不涉及任何道德間題。他曾揚言「只要一個絕色的」,當是《世說新語,惑溺》 所記荀粲(奉倩)「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言論的翻版,其實質是不承認女性的獨立人格。但既得到了尤三姐這古今絕色,卻又不肯放過片面的封建道德,又追究起「品行」即貞潔與否來,果然不問青紅皂白就嫌尤三姐「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以致尤三姐不得不自刻以明志,寧死勿再受辱:因為她如果再活下去,就只能永遠做珍蓉之流的玩物,甚至進一步淪為煙花娼女。面對鴛鴦劍下尤三姐的鮮血,柳湘蓮才認識到傳統女性貞操觀之可哪,才出以諒解與尊重之心稱死去的尤三姐為「剛烈賢妻,可敬可敬」(見各脂本,程甲、乙本改「賢妻」為「人」,意義即不同),柳湘蓮終於同意了賈寶玉對尤三姐「堪配你之為人」的評價,承認了尤三姐是他的「賢妻」,他的女性貞操觀發生了根本變化。封建主義以「理」殺人,是造成尤氏姊妹悲劇的根本原因。曹雪芹這樣描寫賈寶玉因她們被迫害致死後心靈的痛苦:「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刻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仲之疾。」(第七十回)賈寶玉為「淫奔女」尤氏姊妹的人生悲劇而痛苦癡狂,正顯示出他對悲劇女性尤氏姊妹深切的愛與同情,顯示出不同於世俗的新穎女性貞操觀。自然,在「以理殺人」的封建正統人物看來,這又正證明了賈寶玉乃「淫魔色鬼」。曹雪芹借警幻仙子之口盛讚賈寶玉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正是對所謂「淫魔色鬼」的否定。蓋此「淫」非世人之「皮膚濫淫」, 而是「意淫」。

(四)賈寶玉的「意淫」

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謂賈寶玉:「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又云:「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毗。」在甲戌本和蒙戚三本上,且有脂評:「多大膽量敢作如此之文。」「二字新雅。」「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這些脂評又見於靖本批語抄件。

曹雪芹以「意淫」二字概括賈寶玉性格的一面,此二字前此未見,應系曹雪芹創鑄的新詞。《 晉書》 卷51 《 皇甫謐傳》 稱其:「耽玩典籍,忘寢與食,時人謂之『書淫』」顯系曹雪芹聯想構思之源。

那麼,「意淫」的涵義是什麼?曹雪芹借警幻仙子給予解釋是:天分中生成可為閨閣之良友而違背世道的一段癡情。脂評認為即是「體貼」的意思,似過於簡略,且剔除了「意淫」中違背世道的深層涵義,將曹雪芹的構思淺化,筆者認為不可引以為據.從警幻的解說可知,「意淫」的含義有兩個層面:即可為閨閣之良友及違背世道兩個層次的意義。

「意淫」第一層面的涵義如用現代語言加以診釋,可以表述為:愛護並崇拜女兒,「暱而敬之,恐拂其意」,主動給予自己的愛與同情,為女兒之憂而憂,為女兒之樂而樂,甚至為女兒之優樂而忘卻了自己。在《紅樓夢》 對賈寶玉形象的具體描繪中,我們隨處可以見到他這「天分中生成」的「可為閨閣良友」的癡情.而所謂「閨閣」即女兒之代詞,賈寶玉都稱之為姐姐妹妹,雖然「女兒」中其實包含了兩個不同的階層:與他同一出身的上層社會的小姐們以及沒有人身自由的丫握們。前者有他傾心愛慕的林黛玉,有他時而欣賞時而不滿的薛寶釵和史湘雲,有與他同一家族的元迎探惜四姊妹,亦有淪為賈府清客的帶髮修行女尼妙玉,還有親戚家的女兒寶琴、邢帕煙、李紋、李綺和尤氏姊妹等;後者則包括與他朝夕相處的怡紅院之侍女以及在賈府上房和大觀園服役的其他女奴。賈寶玉正是以這些女兒的「良友」自居,親近、敬重、愛護她們,為他們奉獻了自己全部的愛與同情。試分別以林黛玉、齡官、平兒、香菱、晴雯等為例稍作說明:

林黛玉是他自幼「舊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的親密友伴,在共同生活的長期歲月中培養了他們的情感,到青春期,在共同的思想基礎上,這種友愛自然而然地發展為愛情。經過一段少男少女戀愛過程中必有的試探、猜疑之後,第三十二回「訴肺腑」賈寶玉第一次當面向黛玉吐露了自己的肺腑之言,然而卻只有「你放心」三個字。黛玉表示不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他歎息反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沒有任何此情此境中必有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有的只是對她的深深體諒、理解與同情,以及在此基礎上萌生的愛情。寶玉所說正是黛玉所想,故她「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征怔地望著他。」此際一切言語都已多餘,她只能以眼淚和「你的話我早知道了」來回答,因為她已完全理解了他的深情。賈寶玉因「獨有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而深敬黛玉,將她視為人生知己,「睡裡夢裡都忘不了你」- 確實,在他的《 四時即事詩》 、《 紅豆詞》 、《 白海棠詩》 等詩作中,處處浮動著她的身影。寶玉被答後派晴雯送來兩塊拭過為她所流淚水的舊帕,黛玉為之「神魂馳蕩」,走筆在舊帕上寫下三首作為愛情見證的絕句。從此,她「放心」不再猜疑,「放心」將自己的少女之愛主動給予。對那些地位低下的女奴們,他也是真誠地給予自己的愛與同情。齡官畫薔,賈寶玉隨之而癡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齡官淋了雨,他想:「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便叫齡官快別寫了,下大雨了,卻忘了自己已渾身透濕冰涼,趕忙一氣跑回怡紅院,「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第三十回)。後來,齡宮因與賈薔相愛而迴避他的親近,拒絕他演唱《裊晴絲》 一套曲子的要求;賈寶玉因之「情悟梨香院」,他不僅不責備齡官無禮,反「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 「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更添了一番感慨(第三十六回)。鳳姐潑醋,平兒無故遭打挨踢哭的硬咽難抬。寶玉為之不平,請她到怡紅院休息,代賈璉鳳姐賠禮道歉,並細心周到地為她理妝,因能稍盡片心而怡然自得,「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口」(第四十四回)香菱苦心學詩,「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終於在夢中得了八句,寫成《吟月》 佳篇。賈寶玉感歎:「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 「可見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香菱斗草泥水拖髒了石榴裙,他為免她受責,為她安排換上襲人一模一樣的裙子,又為她歎惜,「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第六十二回)薛蟠將娶妻,他為香菱「擔心慮後」;夏金桂折磨香菱,他希望有一種「療妒」的藥方,使她能免受金桂的殘害(第七十九、八十回)。「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性情爽利,口角鋒芒」,遭受誹謗而為王夫人斥為「狐狸精」逐出大觀園。寶玉素昔瞭解她的性格,處處予以關心愛護,當晚親去探望病重的晴雯,與她換穿貼身小襖,滿足她的最後願望:「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晴雯受屈夭逝之後,寶玉親自撰寫《芙蓉女兒誄》 ,以「高標見嫉,閨圍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及「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等悲憤的詩句在芙蓉花前祭奠晴雯,願她乘玉虯、駕瑤象,上天入地,化身為芙蓉花神,以此寄托對她的哀悼。賈寶玉為晴雯之死,藕、芳、蕊三官之被迫出家、司棋被逐而深感「羞辱、驚恐、悲淒」, 「睡夢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第七十九回),終於大病一場。

以上這些從前八十回中摘出的實例,足以證實賈寶玉確是眾女兒的「良友」。曹雪芹將賈寶玉的別號從「絳洞花王」改為「怡紅公子」(第三十七回),於是他就從群芳之王變成與她們為友的少年,帝王尊貴化為平等的友情,他那「意淫」的獨特性格亦得以在與眾女兒日常生活的平等交往中逐步顯現,日漸清晰.最終完成。

「意淫」之違背世道,可分兩方面說。

首先,「意淫」是與世俗「皮膚濫淫」相對立的概念,兩者的對立其實質即「情」與「欲」( sex )的對立,「情」的前提是將女性看作與男性相平等的人,必須「敬」亦即對女性的人格尊重。而「欲」則將女性當作洩慾工具(或傳宗接代的工具,從個人的「欲」擴展至繁衍宗族的「欲」) ,表現為「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然而中國封建社會卻容許這「皮膚濫淫」之肉慾,視為當然,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保證了此類「皮膚濫淫之蠢物」肉慾的膺足,娼妓與女奴的廣泛存在更為此肉慾提供了補充;因而賈母會公開容許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並為其辯護:「饞嘴貓兒似的」、「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這本是祖祖輩輩所默許的男性縱慾的權利。「意淫」所違背的「世道」,就是這樣。這種世道,自然要認為賈寶玉的「意淫」是「迂闊怪詭」,要對之「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了:因為在那將「男尊女卑」視為「天理」的社會,它有可能甚或必然直接損害並顛倒以對婦女和兒童之賤視為基礎而建構的封建倫常,亦即破壞封建社會的理論支柱,威脅到這社會的長治久安。那麼,賈寶玉的「意淫」是不是完全沒有「欲」的成分呢?並不。「情」與「欲」既是對立的,也就必有其同一性。縱觀中外歷史,天才人物在青春以後的青少年時代由於身體內部激素水平的升高,常常在一個時期內具有特別強烈的慾望,甚至在短期之內陷入情慾之網(曹雪芹將它稱為「迷津」) ,像但丁、康德等一生純精神生活者在世俗中是極其稀有的(佛教高僧及天主教神甫等佘教信徒除外)。天才人物的不同凡俗之處是他在一個時期的陷溺之後能跳出情慾的束縛與牢籠,衝破情慾之網,昇華為對藝術、哲學、科學或宗教的思索、創造或奉獻。西方社會的布魯諾、拜倫、歌德、羅丹、畢加索等均是如此。東方社會向來把滿足情慾視為男性特權,這種情況就更為常見,如李白、文天祥7 、張岱8 等人就是顯例。(筆者認為曹雪芹也是這樣的天才人物,否則他就寫不出我們今夭所見的《 紅樓夢》 .)曹雪芹以神遊太虛幻境喚醒了賈寶玉少男的青春之夢,如前所論,以他品嚐群芳髓、千紅一窟和萬艷同悲象徵了他將為悲劇女性奉獻自己的愛與同情,又以他與警幻之妹可卿成婚引發了他對情慾的渴望。前者貫串了他的一生,後者則是先表現為與襲人的「初試」。事實上,在進入大觀園初期,賈寶玉有過一段情慾膨脹的時期:他與秦鐘的同性友誼熱烈如異性戀愛,與蔣玉菌初次見面因其「嫵媚溫柔」就「十分留戀」,與襲人、碧痕等「綺攏日夜困鴛鴦」(第二十五回)的情慾生活亦無可否認。曹雪芹出於自己的美學理想,在「五次增刪」過程中刪除了早期稿本《風月寶鑒》中可能較為露骨的情慾描寫。按照今本第五回的描述,賈寶玉將因「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的木筏而渡過「迷津」,有研究者提出「木居士」即林黛玉,「灰侍者」為晴雯,賈寶玉憑借她們的愛情而渡過「迷津」,跳出情慾之網,此說可取。

其次,「意淫」之「違背世道」的實質在於,「用我們今日的話說,就是要求個性解放,要求人性自由,就是人道觀念和人權思想,就是民主主義精神。」9 賈寶玉深敬黛玉的高潔,理解妙玉的孤僻,欣賞湘雲的英豪,讚賞晴雯的爽直;他既同情平兒和香菱在貪夫妒婦淫威下不得不委曲求全的痛苦,也同情支持鴛鴦在大老爺逼迫時誓死抗婚的行動:這一切都顯示出他對個性自由解放的理解與贊同。他尊重姊妹,也尊重普通的農村姑娘:在二丫頭面前,他既不擺國公府少爺的架子,也不存秦鍾那樣調笑玩弄的雜念,而是客觀地欣賞她紡紗的手藝與大方待客的態度。即使是對那些失去人身自由、為男性主子準備的女奴,他也能尊重她們的人格尊嚴,每晚睡在他外床貌美如林黛玉的晴雯,直到被趕出大觀園與他還是「各不相擾」。因而,老於世故的老祖宗賈母根據自己多年的觀察為他的「異常」擔優,說:「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擔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賈母所不懂的緣故,其實正是警幻所說的「意淫」,亦即此處所論的在對少女愛與同情基礎上產生的對她們人格的尊重,對她們人權的認同,因而能真正地與她們平等相處,甘心為她們充役,做她們的友伴,為她們的快樂而快樂,為她們的痛苦而痛苦。這種思想態度,當然已入於近代民主主義思想的範疇。

正是出於這種對身為下賤的侍女們的愛與同情,賈寶玉在著意體貼、與她們平等友好地相處並甘心為之充役即服務的同時,也為她們考慮著未來。按賈府規矩,她們未來只有兩個選擇:或配與小廝成為某某家的繼續終身為奴,或盡力討好做成半主半奴的姨娘。怡紅院丫頭春燕這樣轉述他的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的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第六十回)可見賈寶玉希望自己身邊的女奴能得到自由與幸福,他在反覆思考著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將怡紅院所有丫鬟放出去,給予人身自由,解除她們的奴隸身份,無論是「家裡的」即世代為奴者,還是賣身為奴的即「外頭的」,一體同仁。賈寶玉這種設想雖然尚未成為事實,仍然處於空想階段,但其思想在世界範圍內的先進性是無可否認的:因為眾所周知,從十八世紀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提出:「自由、平等、博愛」到1862 年林肯的《 解放黑奴宣言》 發表,以及1861 年俄皇亞歷山大二世簽署《關於農民脫離農奴依附關係的法令》 廢除農奴制,其間化費了一百多年的時間,雖然賈寶玉所要釋放的只是家內奴隸,尚未涉及莊園奴隸的解放,但其思想的先進早於法國思想家盧梭,比美國和俄國的廢奴運動早了整整一百年。這種先進思想,顯示了賈寶玉正是一個中國封建社會崩潰前夜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已經開始思索並試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追求自由、平等、博愛(雖然是有限度的、並未理論化的)典型形象。

綜上所論,筆者認為:曹雪芹借情愛女神警幻仙子為賈寶玉所作「意淫」的評價,其內涵既包括對悲劇女性的愛與同情,又包括要求個性解放、人性自由、男女平等等諸方面的意義。它顯示出與中國封建社會傳統思想截然不同的特徵,綻露了民主主義思想的萌芽。可見曹雪芹創造的典型人物「意淫」之賈寶玉帶有濃厚的理想色彩,並非當代的現實人物。不言而喻,賈寶玉這未來時代理想之新人正是曹雪芹本人先進思想與美好理想的結晶。

註釋:

1 參見拙作《 紅樓夢神話論裸》 ,《 紅樓夢學刊》 1 985 年第一輯.已收入筆者論文集《紅樓夢研究》 (台北貫雅版)。

2 除非父母尊長將侍女賜給兒孫為嬸妾如賈母以襲人給寶玉,賈赦以秋桐踢賈璉,否則「老太太、太太屋裡的狗兒貓兒,輕易也傷他不的」.所以魏文帝、隋揚帝納其父宮人,均為舊史學家醜詆.雍正帝在《大義覺迷錄》所載諭旨中亦特意申明:「聯於皇考之宮人,俱未曾有一見面者,況諸母妃輩乎士七年來,如當年皇考宮中之人,即使令女子輩,若曾有一人在聯左右,脫實不對天日以君臨兆庶也。」(《清史資料》 第四輯,中華書局1983 年版P124 )意在宣示其政敵攻擊其「不孝」之荒謬。

3 證據有二.其一,今第三十四回寶玉被答後襲人去王夫人處回話,王夫人有「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事」之語,見於己卯、庚辰、蒙戚三本、舒序、夢覺、楊藏等本,而各本襲人加月錢與周、趙二姨娘同等待遇在第三十六回,顯示第四次增刪稿中寶玉被答時間較晚。其二,今本寶玉從認識琪官到被笞僅隔十天,無法容納兩人交遊過程,顯示曹雪芹在增刪修改過程中有大量刪節,被答情節顯系從後文提前。詳拙著《紅樓夢論源》第二編第三章,今見張愛玲女士《 紅樓夢魘》。

4 有研究者認為:曹雪芹對賈寶玉這一理論的構思深自龐元英《 談獲》 所記南宋士人謝希孟之逸事,因他對自己的老師理學家陸九淵說過一句名言:「自進、執、機、雲之死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鍾於世之男子而鍾於婦人.」然筆者認為:謝希孟此言本意不過在譏諷其師陸九淵不及其祖先陸遜、陸杭父子和陸機、陸雲兄弟,並非真有尊重女性的念見.故曹雪芹最多只受謝希孟言詞的影響,其尊重女兒思想的起源絕不在此,因《談籔》所記謝希孟事有兩段,需全部引錄:

謝希孟在臨安押娼,陸象山責之曰,「士君子乃朝夕與殘娼居,獨不愧於名教乎?」希孟敬謝,請後不敢.他日復為娼造鴛鴦樓,像山聞之又以書貴。希孟復謝曰:「非特建樓,且有記。」象山喜其文,不覺曰:「樓記雲何?」即口占首句云:「自遜、抗、機、雲之死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鍾於世之男子而鍾於婦人.」象山默然.

希孟在婚家忽起歸意,不告而行,姻追送江滸,涕泣戀戀.希孟毅然取領巾,書一詞與之云:「雙槳浪花平,隔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回,說著如何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愛我心,付與旁人可。」

由此可見,謝希孟完全是一個浮浪青年,並無任何尊重女性的意識.當然,謝希孟本愈雖如此,曹雪芹化用其言詞加以改造表達自己的新思想還是有可能的。我們雖然無法找到曹雪芹這思想的直接源頭而只能認為是他本人的創造性思維,但我國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或多或少地對這思想之形成起過積極作用。如《楚辭》 中對女神的讚頌.唐代傳奇小說《 鶯鶯傳》 以及據其改編的元曲《 西廂記》 .古典詩詞特別是宴幾道與納蘭成德的小詞、湯顯祖《 牡丹亭》 等就是較顯著的例子。即使是曹雪芹在藝術上否定的才子佳人小說,其中對女子才能的讚美也可能對他有所影響。如將目光放遠,則希臘神話中有關諸多美惠多才女神的傳說,基督教的聖母祟拜,中世紀歐洲的騎士之愛即那種毫無保留的對意中人兼及女性全體的讚美,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先驅但丁對琵亞特麗絲的終身愛慕,都超然於普通的情慾之上。自十六世紀中葉以來中國與西方的交往已日漸增多.目前雖尚無確切的文獻證據,卻也不能排除曹雪芹對西方文化有較同時代人更深入接觸的可能.本來,歐洲文藝復興是以人的發現為標誌的,莎士比亞《漢姆萊脫》 中的名句:「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多麼偉大的力量! 多麼優美的儀表! 多麼文雅的舉動! 在行為上多麼像一個天使裡在智慧上多麼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生,而曹雪芹卻僅將類似的熱情頌讚給予少女而排除了人類半數的男子。究其原因,他必然是在歷史和現實中看到了太多的男性所造成的醜惡,看清了他們為掩蓋醜惡而製造的種種假面,由對男性的厭僧走向對少女的崇拜。甲戌本第二回頁一十一脂評:「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帷之傳。」顯然、脂硯認為:曹雪芹因有感於兄弟不和彼此骨肉相殘而創作《紅樓夢》 ,以讚美聰明善良、秉山川日月之靈秀的清淨女兒,貶斥渣滓濁沫之鬚眉男子,毛參見拙著《 紅樓夢論源》 第一編第五章)故家世現實對曹雪芹崇拜女兒思想之形成必有重大影響。

6 明代擬話本中偶有為婚前與未婚夫發生性關係或婚後偶一失足婦女開脫「淫亂」罪名的,前者如《 喬太守亂點姆鴦譜》 、《 吳衙內鄰舟赴約》 ,後者如《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等,顯示了晚明市民意識的崛起,然而擬話本作者的思想仍未脫離封建貞操觀的樊籬,而是認為:女子失身於未婚夫或雖原非未婚夫而後來結婚便可「一床錦被遺蓋」;對婚後失貞的如王三巧雖情有可原便不免將她降妾為妾加以懲勸,而既已為妾,則又「禮不下庶人」,不必計及失身與否了。

8 曹雪芹在柳湘蓮夢見尤三姐一段描寫中讓她以「前生誤被情惑」(見各脂本,程甲、乙本已刪〕 為自己辮解。尤氏姊妹婚前失足於珍蓉之流,就是為其「情」(實為虛情、假情)所誘惑的結果,年青的少女缺乏人生經臉,看不清珍蓉之流的「份」其實只是「欲」。正如聶紺弩所分析的,「她是個心有所愛的人.在那時候,心有所愛是件無可告語的事.她無法和她的所愛接觸,無法向他例白心情.到了珍蓉之流來誘惑他時,她覺悟到心有所愛對於她是太奢侈了,丟掉那雜念吧,只要能被愛也就夠了。怎知剛一被愛,立刻覺察到這不是被愛而是被欺編、被褻玩、被踐踏!」 (《 略談(紅樓夢)的幾個人物》 ,《 紅樓夢研究集刊》 第一輯)正因為曹雪芹看透了珍蓉之流男性誘惑少女的伎倆,所以他能諒解並同情尤三姐,並讓賈寶玉有了這種新穎的女性貞操觀。

7 見《 宋人軼事彙編》 卷十九引《鮚埼績亭集》 :「文山尤不羈,留情聲色,而孰知其遠有渾流也。」

8 張岱《 瑯闤文集· 自為墓誌銘》 ,「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8 引自吳組緗《 論賈寶玉典型形象》 ,《 北京大學學報》 1956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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