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悲劇性格分析

賈寶玉的悲劇性格分析

賈寶玉的悲劇性格分析

賈寶玉

「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這是在《紅樓夢》第22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黛玉詰問寶玉的話,在這一回中原本是寶玉聽曲而悟,一首偈子悟了去。這時卻被黛玉一問,竟不能答,由此收了癡心。可是再回頭看看,我們也可以把這看作是作者在這裡由黛玉的口發出的一個自問:有何貴?有何堅?答案只有一個,寶玉是「無堅亦無可貴」。

在整部《紅樓夢》中,對寶玉的評價中最深入人心的大概就是在第37回中「秋爽齋偶結海棠社」時,借寶釵之口贈與寶玉的綽號:無事忙,富貴閒人………終其一生,寶玉可以說是一事無成,碌碌無為。

整部《紅樓夢》中,寶玉的主角地位是無可置疑的,但寶玉這個形象卻是作者始終無法定位的一個矛盾。在《紅樓夢》中,寶玉的出場是作者慎之又慎的,請看,在寶玉正式出現以前,在第2回中,先是借冷子興之口,點出都中一件「新奇異事」,介紹了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中,「一代不如一代的兒孫」的代表,可謂極盡渲染之能事;然後又在第3回中,經寶玉之母王夫人口中介紹了這個「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的「孽根禍胎,家裡的『混世魔王』」;最後經過了足夠的鋪墊後,才讓寶玉出現在讀者眼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伴隨著寶玉出現的,還有兩首《西江月》,這也是寶玉所獨有的。整部紅樓中,大大小小上百的人物,只有寶玉的出現作者才是這樣的不惜筆墨、鄭重其事。由此可見,作者對寶玉這一人物的珍視程度。細看這兩首《西江月》: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

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

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詞中之意,似貶實褒,這已是為世所公認,無可置疑。由此看來作者對寶玉這一形象評價又是極高的。同樣,在第5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中,作者又借寧榮二公之靈說出「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將家業興旺的希望完完全全寄托在了這個「於國於家無望」的「紈褲、膏粱」身上。也可以說,作者本人對於寶玉的寄望也是極高的。

「無堅亦無可貴」的碌碌無為與家業振興,挽狂瀾於既倒,這兩點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人物身上,這不能說不是自相矛盾。這也是作者在整部《紅樓夢》中不停地探究,又始終未能回答的一個問題。

其實這種矛盾在整部書中有多處痕跡可尋,也是時時充斥在寶玉的生活、言行之中。如在第47回中,寶玉在面對柳湘蓮時,因自己日日困於園中的處境大發感慨:「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而在第36回中,寶玉卻又因為自己日日困於園中的處境感到悠然自得「日日只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環充役,竟也得十分閒消日月」。又譬如,在第28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寶玉一面對黛玉賭咒發誓「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可是一轉眼,又確如黛玉所言「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他為寶釵的美麗而心旌神搖「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被黛玉諷為「呆雁」;在第36回中,他也的確因王夫人暗示收襲人作「屋裡人」而欣喜不已。雖然,這一切並不能否定他對黛玉的愛情,但也體現出他在心理上,就連他自身也未覺察到的矛盾。要探究這種種的矛盾的答案,則要從當時,作者的處境上著手。雖然這部《紅樓夢》不是雪芹先生的自傳,但是對於賈寶玉這個人物,作者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1]。那麼這裡的「真」字就大有講究,所謂「真」,在這裡應解釋為:本性;本原。《莊子‧秋水》中有云: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那麼,作者「謹守勿失」的是什麼呢?是這個人物所影射的原型。在這裡,作者所影射的應該是雪芹先生本人,也只能是雪芹先生本人。魯迅先生曾說整部《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2]試想,寶玉是帶著異象出生的,「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因此,他在榮國府中的地位是超然於眾人之上的,史老太君對他更是「命根一樣」。本就是「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公侯之家,再加上老祖宗的寵溺,寶玉過的是穿「綾錦紗羅」,享「羊羔美酒」,更兼「金冠繡服,艷婢嬌童」的生活。他怎麼可能接觸到隱藏在表面的繁華之後的蕭瑟,怎麼可能呼吸到「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呢?那麼,真正「呼吸而領會之者」是誰?非是寶玉,而是作者。作者在這裡不自覺地使用了數學裡常用的一種方法「代入」。把自己的遭遇、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矛盾不自覺地「代入」到了寶玉這個形象裡。作者在由少年到成年的這一段時間裡,親身領會到了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衰敗,這種切膚之痛,已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寶玉在《紅樓夢》前半部中的悠遊生活,就是作者小時候所過的錦衣玉食生活的真實寫照,那一段生活在作者一生中所佔時間雖短,是卻與作者成年以後蓬戶甕牖的生活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因此在作者的生活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這不僅是一種懷念,也是一份憑弔。不僅僅是在物質生活上,作者由「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淪落到了「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3]的境地中;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上的困頓。幼時的優越生活不僅僅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同樣使他接觸到了中華幾千年燦爛優美的文化,接受了最良好的教育。縱觀中華幾千年的傳統,「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學而優則仕」是封建士大夫階層理想,以作者家族正白旗包衣的身份,曹氏一門三代歷任江寧織造的背景,可以推知他所受到的教育是不可能跳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俗套的。

但現實中,作者是先後兩次獲罪抄家的犯官之後,那麼仕途之道已是絕無可能。學得滿腹經綸,卻報國無門、興家無望,這樣的痛苦遠遠超過物質生活上的困窘。作者的滿腹經綸、一腔才華就如被壅堵的洪水,在胸中左衝右突,無可發洩,最終找到一個發洩的渠道:寫小說。仕途不成,退隱山林,憤而著書,以傳後世,這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中,《紅樓夢》並非個例,司馬遷《報任安書》云「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4]

寶玉是有真才華的,不管是在第17回中「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他所題的「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還是在第78回人「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中他所做的那篇空靈飄逸的《芙蓉女兒誄》均展現出他不同於當時「鬚眉濁物」的滿腹才華。只是他的才華被人為地束縛了。這也是他的苦惱,他的生活是富貴而且閒散的,但是他並不是以此而滿足了的,在他內心深處是期盼著有一天能擺脫掉這些束縛,真正做出一番事業來的。在第22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有一句「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這「將來」二字就隱隱地透露出了一些信息,寶玉並非只知日日嬉戲,在他的心裡卻也是有著「將來有一天能做出一番作為」的想法的。在第36回中,寶玉對「文死諫、武死戰」的一番評論「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這一篇話,歷來被當作是寶玉反封建、反仕途的鐵證。但是,當我們仔細來分析,卻發現,寶玉所提出的批駁,集中在武將的「血氣之勇,疏謀少略」,文官的「濁氣一湧,拚死邀名」,而對「受命於天」的朝廷正統卻還是維護的,認為是足以承擔天地所交付的「萬幾重任」。只是寶玉身邊的人太過小心的呵護,反倒成了對他的一種束縛,使他始終不能有機會有所作為。這一點轉化到現實生活中,與作者的處境是如此契合,作者也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只是為犯官之後的身份所制,始終不可能有機會有所作為。

王國維認為,文學作品上的悲劇可分為三種:「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5]由此看來,作品中寶玉的悲劇、現實中作者本人的悲劇都應是歸於第三種。「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而成的,一種命定的悲劇。縱觀王國維的學術論著,他始終對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哲學情有獨鍾,他通過自己對《紅樓夢》的理解,對叔本華哲學作出了詮釋:生活的本質是慾望,是痛苦。人生就是生活、慾望、痛苦不止不休地糾纏而成。寶玉的生活中不能實現的理想,不能滿足的慾望,身邊美好事物一次又一次被撕裂的痛苦(諸如,黛玉之死、晴雯被逐),成就了不朽巨著《紅樓夢》。

據脂硯齋所言,寶玉應是「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6]。(庚辰本十九回雙行夾批)其實仔細想想,這也就是作者現實生活中的寫照。因驚世才華而生出的滿腔抱負與現實世界殘酷封殺之間的煎熬使作者在書中的影子「寶玉」也就生活在一種無可奈何的矛盾中。脂硯齋有云「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不僅僅是寶玉的悲劇,也是在為自己終生鬱鬱不得志鳴不平。

    可以這樣說,寶玉這個充滿矛盾的悲劇角色其實就是作者將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矛盾處境影射到了《紅樓夢》中。所以整部《紅樓夢》是作者與書中主角共同的一出悲劇,一曲輓歌。以一言以蔽之:一曲悲歌向天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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