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相關評說
林黛玉和薛寶釵,一個是知府的女兒,一個是皇家大商人的女兒;一個追求完美,一個自雲守拙;有的人看見這首詩中同時寫《紅樓夢》第二十七回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了林、薛二人,以為找到了“釵黛合一”的證據,這是錯誤的。矛盾著的雙方既然互為依存,為什麼不可以在一首詩中並提林薛這兩個在思想傾向上彼此對立的人物,通過賈寶玉對她們的不同的態度的比較,以顯示抑揚褒貶呢?
林黛玉形象從《紅樓夢》面世之日起,就是在被理解和被誤解中度過的。新時期紅學正在呈現出百花爭艷之勢,要正確評價林黛玉,我以為必須把林黛玉放在她所生活的時代的熒屏上去顯影。不然就始終擺脫不了那個週而復始的被理解又被誤解的怪圈。
黛玉是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人物。字“顰顰”,名號“瀟湘妃子”。瀟湘妃子是根據她住的屋子命的名。林妹妹富有魅力的西施式的清瘦之美,更具有絕世的姿容;富有西施“捧心而蹙”、裊娜風流的外形之美,這些都突出了她的悲劇性格之美。 林黛玉的嬌美姿容是迷人的。然而,使她動人心魄、更具藝術魅力的則是她無與倫比的豐富而優美的精神世界。林黛玉首先是個內慧外秀的女性,不像薛寶釵那樣世故,那樣城府甚深,八面玲瓏,取悅於人;她對人坦率純真,見之以誠。
紅樓夢裡各個女兒都精華靈秀獨具其魅,黛玉的美讓人由衷地心疼和愛憐。“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這首詞中盡現了黛玉迷離、夢幻、病態、柔弱、動靜交融的美麗和氣質。
《紅樓夢》中林黛玉前世為離恨天上三生石畔一顆絳珠仙草,日見枯萎之時,得神瑛侍者即後來的賈寶玉灌溉,天地靈氣而修成人體,然而僅修為女體,心中結一份難釋之情,說 若他下世為人,我也隨他世間走一遭,將畢生眼淚還與他,以報灌溉之恩。後,通靈寶玉下世,這才使整個故事得以發生……
曹雪芹懷著深摯的愛意和悲憫的同情,用歷史與未來、現實與理想、哲理與詩情,並飽蘸著血與淚塑造出來的林黛玉,是《紅樓夢》裡一位富有詩意美和理想色彩的悲劇形象。二百多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為她的悲劇命運灑下同情之淚,為她的藝術魅力心醉神迷。
然而,在百花鬥妍的女兒國大觀園裡,有嫵媚豐美的薛寶釵,有風流嬌艷的史湘雲,有文采精華的賈探春,有美貌不亞於其家姐的薛寶琴,……為什麼獨有黛玉那樣牽動人的衷腸,甚至有人因她而狂、為她而死呢?她為什麼有如此強大的藝術魅力?她究竟美在何處、動人在何處?應該說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根本的一點,則是林黛玉具有一種悲劇美。當人們說《紅樓夢》是一部悲劇時 ,指的就是在封建專制社會裡萬千青春少女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共同悲劇。黛玉之悲也是其中之一。真正的悲劇總是動人心魄的,因為悲劇是將美毀滅給人看。越是美的有價值的人生被毀滅,其悲劇就越壯美,越深刻,越動人。
唐代偉大詩人杜甫曾用“造化鍾神秀”的詩句,來形容東嶽泰山的壯美在他心中引起的驚奇。意思是說:大自然把它的神奇秀麗都集中在泰山上了。賈寶玉在闡述他的“女清男濁說”時道:“天地靈秀之氣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渣滓濁沫已。”他後來見到薛寶琴、李紋、李綺時、又不勝感歎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曹雪芹這個“造物主”,也只把“精華靈秀”鍾於女兒。他所創造的林黛玉,形容嬌美,聰明絕頂,堅貞純情,才華橫溢,並具有詩人的氣質和獨特的悲劇性格。而她的叛逆的悲劇性格,則是她生命的主旋律。
為了突出林黛玉的悲劇性格,還在她出世之前,曹雪芹就用浪漫的筆調、奇特的想像和詩意,創造了新奇絕妙的亙古未有的“還淚”之說,以象徵林黛玉是帶著宿根、宿情、宿恨來到人世的。這絕不是宿命論,而是藝術的誇張、渲染和強化。我們第一次見到林黛玉,是她剛剛來到賈府。作者通過鳳姐的“嘴”和寶玉的“眼”,描繪了她天仙似的人品。鳳姐一見就驚歎道:“天下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在寶玉的眼裡,這“裊裊婷婷的女兒”,“神仙似的妹妹”;則別有一種風範和神韻:
曹雪芹把我們民族的審美積澱進行了新的熔鑄和創造,他把楊貴妃式的豐美賦予了薛寶釵,而把更富有魅力的西施式的清瘦之美給了林黛玉,使林黛玉的形像具有絕世的姿容;作者有意將林黛玉的外貌與西施聯繫起來,並將西施“捧心而蹙”、裊娜風流的外形之美賦予林黛玉,還借寶玉之口給她取字“顰顰”,便突出了她的悲劇性格之美。
林黛玉的嬌美姿容是迷人的。然而,使她動人心魄、更具藝術魅力的。則是她無與倫比的豐富而優美的精神世界。林黛玉首先是個內慧外秀的女性,她“心較比干多一竅”。她的蒙師賈雨村說,他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因其母名賈敏,“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寫字遇著‘敏’字亦減一二筆。”她到賈府時,尚在孩提,卻牢記母親生前的囑咐:“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她總是眼看心想,暗暗審視;然其言行舉止,卻又那樣彬彬有禮,適份合度。
但我們同時也感覺到,她一開始便受到心理上的壓抑。她詩思敏捷,別人寫詩,總是苦思冥想,而她卻“一揮而就”。她對賈寶玉說:“你能過目成誦,我就不能一目十行?”的確,林黛玉的聰明在大觀園裡是有名的。
她善於觸景生情,借題發揮。一次寶玉去看寶釵,正在一個“識金鎖”,一個“認通靈”,不期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釵笑問“這是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又問“這是什麼意思?”黛玉道:“什麼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當寶玉聽寶釵說吃冷酒對身體有害而放下酒杯時,正巧雪雁送手爐來,黛玉又一語雙關地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說是紫鵑叫送來的,她馬上又說:“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聰敏的顰兒,把她的妒意表達得多麼鋒利而又含蓄,機帶雙敲而又點滴不漏。又一次,寶玉看著寶釵雪白的膀子發呆。這時,“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絹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黛玉道:‘何曾不是在房裡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嘴裡說著,將手裡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
這種機敏,這種諷刺與戲謔,只有林黛玉才能做得如此精純而又天衣無縫。大觀園裡有幾張利害的“嘴”,如鳳姐的“嘴”,賈母的“嘴”,晴雯的“嘴”,尤三姐的“嘴”,紅玉的“嘴”;黛玉也有一張更利害的“嘴”。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說:“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但鳳姐等人的“嘴”與黛玉的“嘴”又有文野之分:鳳姐多是“世俗取笑”;黛玉則顯得典雅俊則。正如薛寶釵所說:“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言為心聲,心慧則言巧。
其實,林黛玉她對人坦率純真,見之以誠。她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她對待紫鵑,親如姐妹,情同骨肉,誠摯的友情感人至深。香菱學詩,向黛玉請教,黛玉卻熱誠相接,並說:“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純真透明如一泓清泉。她給香菱講解詩的作法和要求,還把自己的詩集珍本借給香菱,並圈定閱讀篇目,批改她的習作,堪稱“誨人不倦”。她待人很寬厚,與人不存芥蒂。史湘雲因把她比作戲子傷了她的自尊,她有點不忿,可一會兒便攜了寶玉的“寄生草”回房,便又“與湘雲同看”。在對待寶釵的態度上,尤見出其天真篤實。本為情敵,無嫌猶猜。但在薛寶釵對她坦誠相待,予以開導之後,她便開誠佈公,肝膽相照,向薛寶釵掏出心窩子的話,並引咎自責:“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競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此後她待寶釵如親姐姐一般,連寶玉也感到驚奇。
林黛玉之美,還表現在她才華橫溢和濃郁的詩人氣質。曹雪芹胸中筆下的林黛玉,是一個詩化了的才女;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她愛書,不但讀《四書》,而且喜讀角本雜劇《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等;對於李、杜、王、孟以及李商隱、陸游等人的作品,不僅熟讀成誦,且有研究體會;她不僅善鼓琴,且亦識譜。曹雪芹似乎有意將歷代才女如薛濤、李清照、葉瓊章、李雙卿等的某些特點,融進林黛玉的性格。比如,她代題“杏簾在望”為寶玉解圍的細節,很易使人聯想到李清照與趙明誠比作《醉花陰》的軼事;“堪憐詠絮才”、“冷月葬詩魂”,則是將林黛玉比晉代的謝道韞和明代的葉瓊章的。但林黛玉又完全區別於歷代的才女,這就是曹雪芹賦予她悲劇命運和叛逆精神的個性特徵。不過這種個性特徵,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她詩人的氣質和詩作表現出來的。在大觀園裡,她與薛寶釵可謂“雙峰對峙,二水分流,”遠遠高出於諸裙釵,在博學多識方面,可能略遜寶釵;但在詩思的敏捷,詩作的新穎別緻、風流飄灑方面,林黛玉卻是出類拔萃、孤標獨樹的。詩社每次賽詩,她的詩作往往為眾人所推崇’,所激賞,因而不斷奪魁。她的詩之所以寫得好,是由於她有極其敏銳的感受力、豐富奇特的想像力以及融情於景的浸透力;即使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等極平凡的事物,她只要一觸到,立即就產生豐富的想像;新奇的構思和獨持的感受和見解。尤其可貴的是,她能將自己的靈魂融進客觀景物、通過詠物抒發自己的痛苦的靈魂和悲劇命運。例如她的《白海棠》詩,既寫盡了海棠的神韻,亦傾訴了她少女的衷情。尤其是“嬌羞默默同誰訴”一句,最為傳神:這既是對海棠神態的描摹,也是自我心靈的獨白,她有銘心刻骨之言,但由於環境的壓迫和自我封建意識的束縛,就是對同生共命的紫鵑、甚至對知音賈寶玉,也羞於啟齒,只有悶在心裡,自己熬煎。這便愈顯其孤獨、寂寞和痛苦。她的“柳絮詞”,纏綿悱惻,優美感人,語多雙關,句句似詠柳絮。字字實在寫已,抒發了她身世的漂泊與對愛情絕望的悲歎與憤慨。尤其她的“菊花詩”,連詠三首,連中三元,藝壓群芳,一舉奪魁。她的詩不僅”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而且寫得情景交融,菊人合一,充分而深刻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其中“滿紙自憐題素願,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諧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等句,更寫出了這位少女的高潔品格和痛苦靈魂。此外,像她的《桃花女兒行》、《秋窗風雨夕》、《題帕詩》和《五美吟》等。都寄寓著深意,詩如其人,感人至深。
這裡要特別強調的,是作為她詩讖的《葬花辭》.這是林黛玉進入賈府以後的生活感受,是她感歎身世遭遇和悲劇命運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她以落花自況,血淚作墨,如泣如訴,抒寫了這位叛逆者的花落人亡的哀愁和悲憤。“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非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則是對美好理想的渴望與熱烈追求”;”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表現了她的高潔的情志和堅貞不阿的精神。至於“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未了數句,書中幾次重複,特意強調,並通過鸚鵡也會吟哦的描寫,可知作者是大有深意的:花的命運也即黛玉的命運。這是用熱血和生命寫就的心曲,是與這個罪惡的世界決裂的檄文。它真實地展露了一個充滿痛苦充滿矛盾而又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心靈世界,凸現的是一種獨立人格的壯美與崇高。《葬花辭》之所以能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原因正在這裡。
富有詩人氣質,並且被詩化的林黛玉,詩魂總是時刻伴隨著她,總是隨時從她的心裡和身上飄散出沁人心脾的清香。“無賴詩魔昏曉侵”,這是她的切身體驗。詩,對於她,是不可一日無的。她用詩發洩痛苦和悲憤,她用詩抒寫歡樂與愛情,她用詩表示抗議與叛逆的決心。詩表現了她冰清玉潔的節操,詩表現了她獨立不阿的人格,詩表現了她美麗聖潔的靈魂,詩使她有一種迷人的藝術光輝!可以說,如果沒有了詩,也就沒有了林黛玉。
林黛玉的精神之美,更集中更強烈地體現在她對賈寶玉的愛情之中。他們的愛情是一種新型的,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屬於未來的愛情。這種愛情的最根本的特點,是建立在互相瞭解、思想一致基礎之上的,表現得非常純真、深摯、堅貞。林黛玉本是一個“情癡”、“情種”,她為愛情而生,又為愛情而死,愛情是她的生命所繫。她對賈寶玉愛得真誠,愛得執著,始終如一,至死靡它。然而,焰們的愛情又是在不許愛的環境中發生、發展和生存的,這就難免有痛苦、有不家,甚至要為愛情付出生命的代價。再加上她詩人的氣質和悲劇的性格,這種被壓抑的燃燒著的愛情,只能用詩和哭來抒發,來傾洩。
詩,前已敘述;哭,更是林黛玉的家常便飯。她來到人世,是為了“還淚”。她第一次見到賈寶玉,就是哭,脂硯齋說:“這是第一次還淚。”此後,“不是悶坐,就是長歎,好端端的不知為什麼,常是自淚不幹的。”林黛玉的哭,分明飽含著現實人生的血肉。哭是她悲劇性格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哭,是她對生活折磨的強烈反映;哭,是她發洩痛苦的方式;哭,是她詩人氣質的種種感受的抒發。質言之,她是為自己的愛情而哭。愛情曾使她幾死幾生。
林黛玉死去了,但林黛玉的純美的精神,她與賈寶玉生死與共的愛情,他們所實踐過的愛情原則,她的閃耀著藝術魅力的優美形像,將與日月爭輝,與天地共存;這一形像所含蘊的哲理與詩意,將給予不同時代的讀者以生活的啟示和美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