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林黛玉的精神世界

走進林黛玉的精神世界

走進林黛玉的精神世界

林黛玉

提綱:

一、飄泊亦如人命薄——林黛玉的悲淒身世

二、孤標傲世偕誰隱——林黛玉的性情探索

三、暗灑閒拋卻為誰——林黛玉的「淚」與「情」

四、質本潔來還潔去——林黛玉的精神歸宿

總綱:林黛玉堪稱中國古典文學創作中最成功的一位悲劇藝術形象。本文通過對她的身世、性情、情愛與命運歸宿等層面上的解剖和探索,試圖全面深入地走入林黛玉的精神世界,進而向讀者出她的藝術魅力,並由此認知她的精神歷程的點點滴滴。

關鍵字:林黛玉 精神 身世 性情 命運 藝術 悲劇 形象

說明:本文側重文本內容為通行本前八十回內容,以庚辰本為底本。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境,中國的文化,尤其是古典文化中,無不是深刻地蘊含著是詩的意境。《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部不朽著作,更堪稱為詩之精華融合而成。而林黛玉這一鮮明的悲劇形象,更無疑是給整篇巨著平添了幾分詩的悲涼,詩的傷情。

    林黛玉的形象,在整個文學史上,都可謂是不朽的。王國維曾評價《紅樓夢》乃「悲劇中之悲劇也」,而作為這一悲劇中的重要女主角,林黛玉更是歷來被人當作了悲劇的詩化表現。如果說在西方文化中,尚有莎翁筆下的朱麗葉、普希金筆下的達吉亞娜等人物角色,這些藝術形象無不帶上了本民族文化的長長投影,凝集著本民族文化的華萃精英,那麼林黛玉作為中國古典文化影響下的一個悲劇形象,更當是中國文化得以凝聚與融合後的一種偉大創造。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紅樓中多少脂粉英雄,多少芳艷群釵,用她們的血與淚譜寫成了一篇不朽的史詩。紅樓是一部悲劇,諸釵是一部悲劇,林黛玉更是悲劇的精魂之所在。她的身世,她的性情,她的情感,她的命運,她的歸宿,從來總讓幾多古今人——偷拭一懷辛酸淚!

一、飄泊亦如人命薄——林黛玉的悲淒身世

    林黛玉是絳珠仙子的化身。

    和明清時期的很多古典小說一樣,在《石頭記》原著第一回中,有一則神話作為楔子。但這則神話,在內容與情感上要遠比其它小說更加淒美動人。甲戌本在第一回文中就借茫茫大士所扮僧人之口解說到:

    只因西方靈河畔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則食密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紀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從這則神話中,我們大致可以想像林黛玉的本真身份了。一如她自命「草木之人」,她便是那株絳珠草的靈魂轉世。絳珠何意?脂批明言此系點「紅」字,合「血淚」之意。絳珠下凡為何事?還淚。還淚與誰?正是赤瑕宮神瑛侍者的轉世身份——賈寶玉。「密青果」與「灌愁海水」,更是釀成了她多愁善感而又癡情的一面。正如脂硯齋在此處的硃筆旁批有所點破:「飲食之名奇甚!出身履歷更奇甚!寫黛玉來歷,自與別個不同。」

    前生的木石恩情,注定了今世在榮禧堂的似曾相識。後來曾有周汝昌等人重新提出賈寶玉並不是真神瑛,而另把真神瑛劃為甄寶玉的觀點,其實這一觀點除了有一時令人驚心的感覺,但卻是根本不能尊重原著內容的。太虛幻境聯云「假知真時真亦假」,甄應嘉之名又何嘗不是諧音「真應假」?而整個《紅樓夢》故事情節的展開,更是完全圍繞著木石前盟的情結而生,賈寶玉尚能在夢中念叨著「木石前盟」,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幾次出場更確鑿無疑地證實了這一關係,盲目地求新求異可以說是根本不可取的。

    甲戌本第三回回目名自與別個不同:「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其中「收養」一詞有脂硯齋硃筆旁批「二字觸目淒涼之至!」誠然如是,林黛玉實為絳珠之體,而在轉世為人之時,亦是身世淒涼。雖是落世鐘鼎之家、書香之族,無奈命途不濟,幼時失母,不期數年又痛失慈父。更可悲可歎者,家中更無再多兄弟,根本無人相依照料。這樣,她就只能完全寄身於賈府舅家,委嫁東風了!在習慣理解中,一個人最大的苦命正是幼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而林氏父女性命之淒苦,更是可想而知了。在第三回「拋父進京都」之前,有林如海這樣一番勸誨:

   「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

    這一段話語,聽來又何嘗不是悲淒無奈之極!如此遭遇,如此心境,林黛玉就是這樣地傍入了賈府之門。然而,這也只是一段悲劇命途的剛剛開始。一如寶玉後來在祭晴雯《芙蓉誄》發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的悲音之時,林黛玉亦是聞言「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這究竟能昭示出什麼樣的命運前程?

    現在,我們瞭解了林黛玉基本的命運身世,那麼這對更加清晰全面透徹地理解林黛玉這一形象有怎樣的作用與好處呢?

這就涉及到了客觀環境與主觀意念之間的影響關係。我們知道,任何一個事物的產生與發展因素都不是單一存在的,而是由諸多方面的內在與外在的變化影響而來。而事物的表現形式,也就是內在因素與外在因素共同合成進而表達出來的結果。所以,要分析一個事物,就必須不可避免地去發掘其內在介質並考察其外在環境。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最充分的理解認知。

    那麼,現在我們就可以分析一下林黛玉這一形象的內因與外因兩個方面的因素了。其內因是什麼?她是絳珠仙子的化身,而修仙成形之前又只是一株絳珠草,受神瑛的甘露澆灌之恩,後化人形食密青果,飲灌愁水,又因思慮報恩而積結纏綿之意。而她下凡人世的結果,也正是為了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換言之,林黛玉為「還淚」方才來到人間,這已經注定了她日後的性情與命運。那麼其外因又是什麼呢?生於書香門第頗讀詩書,始有才華卓群。然而早歲喪母,未及成年又喪其父,在林氏家族再也無人照料的處境之下投在外祖母與舅父門下得以生存活命。在賈府,冥冥中又安排她遭遇當年的神瑛侍者——也就是含玉而誕的賈寶玉了。於是,寄人籬下的生活,有萬般由衷之語又無以求靠的境遇,甚至還有各方面世俗的目光,以及奸人暗算疑忌的心計,在諸多環境因素的影響下,再行合成她的原始模型,終於完全塑造出了我們現在所領會到的林黛玉的形象。

    那麼,這樣的形象又會是怎樣一個形象呢?林黛玉的特殊身份與特殊身世也許令我們很難以揣奪好這一問題。不過,站在林黛玉自己的角度上出發,還是能夠比較清晰地理解這份感受的。而這就得借助到林黛玉自己依托《葬花吟》而發出的相關感受,也許實在沒有別的更好的文字能夠讓我們自己抒發猜測式的感念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好,細心感受的末後,再讓我們進一步展開對林黛玉的性情探討。

二、孤標傲世偕誰隱——林黛玉的性情探索

    西園主人曾用這樣一段話來評點過黛玉的形象:

林顰卿者,外家寄食,煢煢孑身,園居瀟湘館內,花處姊妹叢中,寶釵有其艷而不能得其嬌,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雲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韻,寶琴有其美麗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幽而不能得其文,鳳姐有其麗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

    這一段人物批評不可謂不精闢。林黛玉的形象決然並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曹雪芹在承繼中國古典文學的同時,賦予其獨特的思想內涵,始而塑造出的一個嶄新的文學形象。故而脂硯齋亦云發出感歎云「真可拍案叫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馮其庸先生在他的《林黛玉薛寶釵合論》一文中亦如此寫道:

    她有藐姑仙子的仙和潔,她有洛水神女的傷,她有湘娥的淚,她有謝道韞的敏捷,她有李清照的尖新和俊,她有陶淵明的逸,她有杜麗娘的自憐,她有馮小青的幽怨,她有葉小鸞的幼而慧,嬌而夭,她更有自身幼而喪母復喪父的薄命......總之,在她的身上,集中了傳統性格和傳統美學理想的種種特點和優點,而鎔鑄成一個完美的活生生的獨特個性。

    換言之,林黛玉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大合成,是文化精粹的美麗結晶。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在多少段歲月過去的今天,《紅樓夢》依舊擁有著如許之多的讀者,林黛玉依舊擁有著如許之多的迷戀者。這與其本身內涵的豐富與唯美,也是決然分割不開的。

    才貌俱是卓爾不群,這也許正是看完《紅樓夢》之後我們所能感受到的第一大印象。而至於她的性情,則是多愁善感、清高孤傲。這樣兩個簡單的詞語誠然無法表達出更多的內容,但它們卻是最基本最統一的意識,我們畢竟可以從中「觀其大略」了。

    多愁善感,源自對個人身世的感傷與哭訴,對前途命運的憂慮和無奈。在她的《葬花吟》中,那一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流露了幾多哀怨與傷痛?一首《桃花行》,讓寶玉看後立即斷定「自然是瀟湘子稿」,理由則是「林妹妹曾經離散,作此哀音」。這不止是說明寶玉深知黛玉之心,而已經將黛玉作為了一位突出的藝術形象,從紅樓諸釵中峭然而生。

    當然,過分的敏感自然容易引起某些疑嫉之嫌。一個人物形象絕對不可能達到人格的絕對完美,否則只會讓人感覺失真。曹雪芹在塑造黛玉形象之時也很理性地意識到這一點,他並沒有將黛玉的美好一面過分誇大,而是很好地呈現了黛玉性情的每個方面,對其的性格缺陷亦是毫不刻意隱晦。於是,一個多「疑」好「嫉」的黛玉形象更真實更生動地展現在作者面前。

    黛玉在心底深處是尤為依戀著寶玉的,但她卻時時苦於無人主張這份感情。而寶玉則整日穿梭於大觀園的女孩子當中,幾乎與所有女孩子都交往甚好,這讓黛玉的心裡不免多有焦慮,甚至懷疑起寶玉對她的感情。這在性情意志上雖然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一旦表現出來,也不免令人感覺難堪了。

    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的文字當中,就寫到了林黛玉懸懸「疑」態: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以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傳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而在第二十回文字之中,又有寶黛之間一段犯惱情節寫出了林黛玉微妙「嫉」心:

    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其「疑」其「嫉」,尤其是在對「金玉姻緣」這一問題上的過於敏感,有些時候的確折損了黛玉在讀者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更難免多有「刻薄」之嫌。然而,這些性格弱點卻也同時還原了我們一個真實的「黛玉」。至於這類性情的產生原因,不外乎三點:一來幼失雙親寄人籬下的身世給她帶來了深重的孤獨之感,二來身體長期虛弱也使她有著愈來愈重的精神負擔,三來她生就詩人氣質故而脆弱敏感。而發掘到最深層因素,她的「疑」,她的「嫉」,無不是因為她對寶玉的感情至深,始有「自私」之微妙心理。宋令畤曾有句云「愛極情專易得猜」,正是這一道理的闡發。

    清高孤傲,源自對現實生活的憤恨與不平,對理想世界的恪信與掙扎。同樣是在她的《葬花吟》中,「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棹陷渠溝」,又是表達了她如何的堅貞與不屈?「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這正是她傲然於塵世之外的諍諍誓言,一種意志理念的強烈抒發。

    然而,黛玉在現實世界中、在大觀園中都是相當孤獨的,也許除了寶玉,她真的再難找到一個真實的知己了。倒是多少雙異樣的目光,反是鎖定在她的身上,讓她更加與現實格格不入。確是如此,在人情練達和待人接物方面,她遠不如薛寶釵那樣覺得人心。她敢愛,敢恨,又敢言,鄙棄了現實醜惡的同時,卻也遭到了現實社會的無情拋棄。

    在第七回送宮花的一段節目中,林黛玉直面對周瑞家的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可謂一語戳破了一層窗戶紙,令周瑞家的當場難堪無比。黛玉從來沒有想過如何像寶釵那樣收買人心,她只會憑著耿直和直純的心態,說著什麼做著什麼。她並不是對人情一無所曉,但她偏偏不肯向人情屈服,受人情左右,更將「人情」的隱私之處揭露無疑。第八回探寶釵的文字篇幅中,就有這麼一段內容:

    黛玉磕著瓜子,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裡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這一段對黛玉的語言安排甚是妙極。兩處話都明罵雪雁,其實無不另有所指。第一處顯然有「指桑罵槐」之意,成心拿寶玉開涮;第二處則毫無餘地將薛姨媽的暗裡心境點破無遺,如此「禮數」周全的辯白,也不能不叫人一陣心驚。但黛玉挑明此「禮」,其實卻為不講此「禮」的。難怪脂硯齋也對其時有感歎「實不知胸中有何溝壑」!

    然而,黛玉的性情卻注定不能被現實中的多數人理解。在多數人的眼裡,她永遠只是個氣量狹小不易親近之人。第二十七回借小紅之口,無疑是道出了大觀園中「眾人」對黛釵二人的理解。小紅雖是個極為精明的丫頭,卻居然也要如此解析黛釵性格差異,這不能不說是黛玉的一大悲哀。寶釵為了替自己擺脫一切干係,寧可嫁禍於黛玉身上,硬生生讓本已「名聲不好」的黛玉再來渾然無知地擔待一份「虛名」!這又是如何心境?小紅所想不到的,是寶釵居然在偷聽談話內容的始初,便已經將其赫然列入「姦淫狗盜」的名單之中,而黛玉也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能被寶釵的幾番言語所感動,以致自悔先前之過,從此誠懇將其當作了親姐姐!

    其實,只有真正的明眼人才能看出黛玉與寶釵之間誰更體貼下人。黛玉不被眾人理解接受,從而會對現實有所倦棄,但對於紫鵑等深切體現與感知到她思想的人,她居然能與其親如姐妹,絕無半點主子身價。但寶釵卻能「借扇機帶雙敲」,對靛兒大發惱怒之辭,在金釧兒自盡一事中對王夫人表達出如此冷漠的話語!現實不瞭解黛玉,黛玉只能通過點滴地情感流露來控訴這個社會。她的《五美吟》,以及平日的一些所作所言,又何嘗不是對封建傳統首先理念的一種挑戰?她不屈地抗爭著。

    然而,她畢竟走不進現實人的思想之中,並終於為世俗所不容,進而成就了一份孤傲,演繹了一場悲劇。

三、暗灑閒拋卻為誰——林黛玉的「淚」與「情」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

    太虛幻境亦有聯云: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而絳珠仙子的轉世投胎,正為「還淚」而來,進而導演出一場木石情緣。

    只可惜,這場愛戀的雙方,一個是擺脫不了家族束縛的貴公子,另一位卻是寄人籬下的弱小姐。也許這場愛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但卻牽動著一段「還淚」的傳說。

    自榮禧堂初會賈寶玉,林黛玉就注定著要違背幼時那癩頭和尚的勸誡,履行著她曾經「還淚」的誓言。

    中國是詩的國度,紅樓是詩的雅集,詩意的美,詩性的純,注入了《紅樓夢》中的每一個細密關節。而黛玉為寶玉的「淚」,伴隨著對寶玉的「情」,一併流於筆端、書卷之上: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空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釀成《題帕三絕》,卻又是無一首不在說「淚」,無一句不在說「淚」!黛玉的「淚」,其實正是對寶玉「情」的點點滴滴的表白。木石前盟的堅貞,也正是從「淚」中表達出來。

    也許我們誠然無法排除寶釵對寶玉亦有某種內容上的「情」,但這種「情」與寶黛之「情」卻有著不容置否的差別。寶黛之間,已經達到了心靈的共通,達到了理想的合一,這是寶玉與寶釵之間遠遠無法企及的一點。

    有個鮮明的情感心理比較,就反映在元春省親游大觀園,當場命寶玉擬詩以試其才。寶釵與黛玉,在這一次事件中無不是為寶玉出了一把力的。然而,這兩種幫助從現象到本質,都是炯然不同的。寶釵以「世事洞明」的敏銳目光,看出了元春娘娘的喜好,於是勸寶玉改易「綠玉」一詞為「綠蠟」,如此更好迎合娘娘心意。而林黛玉呢?則是索性暗自為寶玉擬寫一首,甚至以「投遞」的冒險方式暗助了寶玉得一番褒獎。這段文中字裡行間已經解釋得相當清楚了。寶釵關心寶玉,是出於讓深合身為「試官」的貴妃娘娘心意的指導心理;而黛玉關心寶玉,則完全是出於「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一番心思全為寶玉著想上了!

    然而,由於始終並不完全知會寶玉的心意,黛玉也時時為「情」而流「淚」,並由此導致了寶黛二人之間的幾次生分。但在第三十二回目「訴肺腑心迷活寶玉」的一段情節中,黛玉無意中聽得寶玉的真情告白,終於由此結束了她對寶玉感情的一再猜疑,卻又由此同時引向了一個新問題:

    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黛玉的這一番內心獨白,是極其耐人尋味的。當雙方的誤會頓消,這份真實情感的無人主張,無疑已經是最為緊要而又無奈的問題。當然,為了這份感情的兌現,父母雙亡的黛玉,也一直在為此事暗自張羅。在她對薛姨媽與寶釵這對母女建立起信任之後,她似乎看到了一線可能的希望。第五十七回目「慈姨媽愛語慰癡顰」,黛玉居然認下薛姨媽為「娘」了,這個時候薛姨媽便拿黛玉開起玩笑,說要出面將主張將黛玉許配給寶玉。此後便有了這麼一段很是惹眼的文字:

    紫鵑忙也跑過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起來說:「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閒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從這一段文字來看,黛玉似乎確是已經開始對薛姨媽抱有了一絲希望。而紫鵑與黛玉兩心亦有所通處,便沒有放過薛姨媽隨口一句「頑話」,定要抓住這一回好讓薛姨媽兌現。然而,薛姨媽打心裡其實是不會這樣做的,所以她並沒有接上紫鵑這一招,倒是繞過這邊拿紫鵑打趣尋開心臊皮了一回。後來婆子們又重新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薛姨媽便含糊其詞,還是不肯許下承諾的。其實,我們在後來也完全清楚地意識到了,薛姨媽自始至終也不曾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是壓根兒沒有向賈家提及過的。她這次在黛玉面前的言辭,確是最實在不過的玩笑,也是注定根本不值得半點信任與依托的。

    就這樣,黛玉在一次次努力找尋的過程中失落成空。於是,情至深處,又給她頻添了多少份心理承受的艱難,在失望與無奈之際,唯有以「淚」來抒發這份抑鬱的情感了。這也正是黛玉「淚」的全過程。直到有一天,「欠淚的,淚已盡」,也就最終決定了黛玉的命運流向與精神歸宿。

    在黛玉後來所填《唐多令》詞的下半闋中,已經清晰無餘地表達了內心的這份哀傷: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四、質本潔來還潔去——林黛玉的精神歸宿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原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一首《葬花吟》,何嘗不是黛玉精神歸宿的一曲輓歌?「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林黛玉生於花朝之日,當為花之精魂。她在葬花的同時,更是對自己命運的一種祭葬。「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壽怡紅群芳夜宴時黛玉所掣得的花簽,也早已預示著黛玉最終的悲劇結局了。

    關於黛玉的確切死法,歷來頗有爭議。周汝昌曾依據中秋黛湘聯詩時黛玉那一句「冷月葬花魂」,推測黛玉當於第二年中秋時投湖而亡;另有人則依據薄命司正冊圖詩「玉帶林中掛」,認為黛玉當為自縊身亡;其它說法亦是頗多,程高續本支持的就是黛玉在寶玉寶釵成婚當時連氣帶病一命嗚呼,而另外又有人提出黛玉只因病逝這樣的說法。總之觀點頗多,各執其理,各述其詞,在這一問題上始終沒有確切定論。但有一點事實是大家都不可否認的,那就是,黛玉逝時,已經正值「淚盡」之刻了。

    一個事物的消逝,最值得看重的並不是它的表現形式,而應當是它的本質事理。筆者以為在黛玉殞命的問題上,過分爭執於其表現形態是絲毫沒有必要的,沒有更多的文本依據時我們就不可能得到一個確定的結論。而我們既已知道黛玉是「淚盡而亡」,就已經完全足夠了,足夠我們來真切體會黛玉生命的每一個落點。

   「淚」盡了,也就自然宣告了「木石前盟」的破產。寶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他們之間的故事永遠無法擺脫這個「情」字。林黛玉的淒慘境遇,以及她對未來命運的擔憂,終於在她的悲劇結局中得到了一步步的呈現與證實。

   「木石前盟」永遠只是一個神話故事,現實中沒有人能夠真正為他們主張這份情感。偌大一個大觀園,其實並沒有林黛玉的存身之地,她在掙扎中流淚,寄托著花魂的哀傷。終究一天她感知到希望完全落空之時, 便絕斷了最後一口氣息。

    在賈府裡的「實權派」人物中,最能疼愛林黛玉的還是賈母。她從一開始就對這「心肝兒肉」的外孫女疼惜有加,以致「飲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老祖宗在很長的時期內總是希望二玉能夠聯姻,這也在情理之中,此番心思更是為賈府上下所熟知。之前二玉幾度鬧生分,她還忘情地抱怨出「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樣的話語,讓寶黛二人聽見後「都不覺潸然泣下」。而賈府上到掌事人王熙鳳,下到小廝興兒,也無不如此相信如此認為。正如脂評甲戌夾批云:「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為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歎歎。」

然而,發展到後來,賈母究竟有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也一直是一個爭議頗多的話題。張道士的提親,熱切問及寶琴的婚事,還有在「破陳腐舊套」時的一番大論,到底是否有所指向有所心意呢?在「慧紫鵑情辭試忙玉」這段回目中,賈寶玉在神迷之時聽得「林」字便大鬧說「林家的人來掠他們了」,這時賈母在一旁有過這樣的安慰語:「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她的,你只放心罷。」這番言語中又究竟有沒有極度的不耐煩之意?這一切也許我們尚不能作更加清晰地認識,只能姑且存疑了。

    但是,即便賈母能夠從始至終地貫徹支持「木石前盟」,寶黛婚事也是受到了「金玉姻緣」這一傳說的重要影響與威脅。元春身為貴妃娘娘,在送來禮物之時單將寶玉與寶釵二人的安排一致,究竟是出自何人心意何種心意?這是黛玉不能不憂慮的一點。連紫鵑也都明白了這樣的事理:「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有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這是如何發人深驚的話語啊!

    可以說,單是站在王夫人的立場上來說,二玉聯姻斷斷是遠不如二寶聯姻的。王夫人表面上也是「吃齋念佛」之人,事實上如何不是心機頗重?她執掌了榮國府的內務要事,又把自家內侄女許配給長房之侄賈璉,這樣名義上將府內事務交付賈赦兒媳管理,事實上卻暗由她操持著這份權力。但賈璉畢竟不是自家人,這一取路恐怕並非長久把握之計,在「金玉姻緣」的說法傳開之後,她也自當考慮到更好的辦法。如果能湊成寶玉與自己姨侄女寶釵的婚事,再將賈府內務交付寶釵,豈不是更為權衡穩著?所以,在原著後文情節上,王夫人在二寶聯姻環節上得逞之後,「過河拆橋」,將王熙鳳拋置一邊不理,以至氣極敗壞的賈璉一怒之下休了鳳姐,導演出「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劇,顯然就能很好地照應了第五回判詞內容,更是合乎於情理之中。可以說,賈府內只有王夫人倒真正是玩弄諸人於權掌之中,可謂心機至深!而元春又為其女,在獲悉母親的意思之後,作出相應的一番安排舉動亦為合理。於是,就算是賈母還在時時守護著「木石前盟」,還是難保她百年之後,寶玉還要是在王夫人的一手策劃下,與寶釵「奉旨完婚」的。

更為可怕的是,賈府的另一派「在野」勢力,以賈赦邢夫人與趙姨娘為代表,一直成心挫敗王夫人的權勢。他們奪權的唯一寄托,當時只能借助賈環這一庶出來完成了,因為賈璉已經「變節」投靠在王夫人一邊。這一權力矛盾在前八十回內容之中已經畢覽無疑,而在後文又會如何引爆,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但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出,這股勢力為助賈環奪嗣,將會如何一番陷害寶玉,同時陷害與寶玉交好的那一邊人馬,是大有可能的。寶黛最終是否遭他們毒手,便已經很是難料了。

    以孤弱之身,處如此複雜的爭鬥環境之下,黛玉如何能承受得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前後遭擊腹背受敵,「木石前盟」也就是注定不可能得以實現的紅樓幻夢。而一旦它徹底宣告破產,也就是黛玉「淚盡而亡」、「紅顏老死」之時了。

    一世淒涼,終歸早逝。但黛玉畢竟是一種詩性理想的代表與化身,雖具悲情卻也深入人心。黛玉用自己的眼淚演繹了一段淒傷的情結,敘說了一部震撼的文字,也成就了一個唯美的藝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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