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辯證而矛盾的幻想(4)
與對待別的人物不同,《紅樓夢》中對寶玉直接發出的議論最多,許多議論帶有貶義:「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與膏粱,莫效此兒行狀」(第三回);「粉漬脂痕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第二十五回);「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第二十九回);「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第三十六回);「寶釵笑道:『你(寶玉)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了,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第三十七回);「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第五十六回);「我們這呆子聽了風就是雨」(第五十七回);「……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第六十一回)。
如此等等,固不能說書中這樣寫便把寶玉貶了個體無完膚,作者認為寶玉一無可取;但也不能說這些全是反話或是明貶實褒,像有的論者認定的那樣。蓋曹雪芹是從「二重組合」的觀點來看寶玉的性格特徵的,一開始「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雨村就發表了一大通應運應劫、秀氣邪氣二重組合形成非仁非惡非「萬萬人」之平庸的特殊性格的大道理。大道理並不高明,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的辯證態度、矛盾態度卻是表達出來了。
是的,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的態度是不同的,更真切更責備,更懺悔更留戀,更原諒(如「淫」的問題)更挑剔。「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這種態度和這種語言當然是自己對自己的反思,是懺悔錄的語言,也是自我追悼——「悼紅軒」嘛——的輓歌語言。正是在寶玉身上,作者寄托了更多的自怨自嗟,自思自歎,帶有更多的自況(不是指具體情節而是指總的思想、感情、命運和調子)性質,這應該是無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