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唯一「知哀」

第二部分  唯一「知哀」

第二部分  唯一「知哀」

紅樓評論

林黛玉是賈寶玉的唯一「知音」。更精確一點說,是寶玉的唯一「知哀」。「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所有欣與其盛的主奴女孩兒都可以是寶玉的「知玩」「知樂」「知貴」「知閒」,林黛玉在這樣的娛樂場合也並不顯突出。林黛玉之所以為林黛玉在於只有她將一生的眼淚獻給了寶玉。寶玉也希望得到這些女孩子的鍾情的眼淚,而最終堪稱得到手的只有黛玉的眼淚。眼淚是什麼?眼淚就是情,至情。「上帝」造人的時候造出了人類的發達的淚腺,於是情變成了晶瑩的酸苦的或熱或冷的淚珠。誰得到的情多誰得到的眼淚就多,誰得到的淚多就證明誰不是枉生一世、白走一遭。看來只有在女孩子的鍾情的眼淚之中,寶玉才感到些許的生命的實在與安慰,否則,便只有過眼的煙雲,只有存在的不可接受的輕飄。這倒符合了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的還淚故事的主旨。

至於寶玉在黛玉心目中的地位,用至上形容似仍嫌不足,應該說是「唯一」,這種至上與唯一相對於寶玉更有實際的內容與依據。例如黛玉的「孤女」的處境,她的多病多愁之身,都可以方便地解釋她的戀愛至上戀愛一元觀。但僅僅這樣說也並未說到點子上,如果僅僅是以處境與健康方面的因素作為出發點,黛玉又何嘗不可以走向慘淡經營、以屈求伸?何嘗不可以走向降格安分,知足常樂,乃至何嘗不可以走向萬念俱灰、青燈古佛?但黛玉沒有走這些路子,卻把自己的全部熱情、希望、哀怨、聰明、遐想一股腦兒獻給了寶玉。她已達到了為寶玉而生,為寶玉而死的境界。不論對高鶚後四十回續作有多少考證,多少批評,第九十六回寫黛玉聽到寶玉即將與寶釵成婚後去找寶玉的情景仍然十分感人,也完全符合前八十回的描寫主旨。

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人卻又不答言,依舊傻笑起來……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

嗚呼,使各自在對方身上發見了自己、證明了自己的存在的愛情,同時也擁有使各自失去自己、迷失本性的毀滅性的力量。以還淚為己任的絳珠仙草,到這時只剩下笑了,淚已盡了也!筆者當年談幽默時有言杜撰,曰「淚盡則喜」。淚盡了便「只管笑」「只管點頭」,此之謂乎?可惜黛玉並不知「幽默」為何物,襲人、紫鵑由於難以完全超脫亦不幽不默,唯「秋紋笑著,也不言語……」有幾分幽默的意思了。

對抗人生的寂寥與痛苦,對抗環境的污濁與黑暗,寶玉、黛玉選擇了基於真情而相互奉獻、相互尋求、相互結盟而實際上最終是以身殉情的道路。這就是天情。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情的。同是第九十六回,描寫黛玉聽到一個人嗚嗚咽咽地在當年她與寶玉同葬花處哭泣, 「還只疑府裡這些大丫頭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裡發洩發洩。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從這裡可以看出黛玉對於情的觀念是自覺的,她認為「情」是擺脫了愚蠢後的一種「靈性」即一種「人性的自覺」,是一種非常高層次的人類心理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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