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意淫即情
《紅樓夢》的作者並不迴避愛情體驗中的肉的一面。警幻仙子抨擊單純的肉慾的氾濫,她說:「……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她也反對欺人的「好色不淫」之說,說它們是「飾非掩丑」之語。她肯定的是靈肉的一致,「……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這個見解,平易、高明、真實,實為不移之論。對於寶玉,則命名為「意淫」,說他「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譎,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意淫即情,情與性雖不可分,畢竟是性慾的極大昇華。寶玉在與黛玉的接觸中曾不止一次引用《西廂記》上的詞句表達對黛玉的一種特殊感情,引起黛玉的變色不滿。因為客觀地說,在那種環境那種道德標準下,寶玉的引用「淫詞」不啻於「調戲」。這說明寶黛關係中、推動寶玉如此多情地對待黛玉的內趨力中當然有性的作用,但整個說來寶玉對黛玉最為純情。純情之於性,則有許多約束與大大為之詩化。純情來自對自己深愛的異性的一種尊重。寶玉對黛玉連像對寶釵一樣「呆雁」似的「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這樣的忘情行止也沒發生過,更不要提那種與襲人的「初試雲雨情」了。可悲的是,第一,即使如此,一種犯罪感壓抑感仍然使黛玉惶惶然,她聽見寶玉引用戲詞便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嚇得寶玉指天劃地地起誓,表白自己沒有欺負之意。愛變成了「欺負」,天情變成了不能被人間理解接受的「混話」,著實可歎。其二,如果寶玉不伏「閨閣良友」,如果寶玉存心「欺負」只搞「皮肉之淫」,如果寶玉對愛情持的是賈珍賈璉賈蓉輩的偷雞摸狗的動物性態度,反而能見容於家、見容於世,不受「嘲謗」與「睚眥」,這就更可歎了。
警幻仙子敢於宣佈寶玉是「天下第一淫人」,黛玉呢,女孩子們呢,即使是仙子也不敢造次了。所以黛玉臨死前還要宣佈「……我的身子是乾淨的……」晴雯畢竟是丫頭,是下等人,受的禮教拘束略弱一些,也只是在病危之後才表達與寶玉的親密,並說:「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但作者還是通過晴雯姐姐的口強調了寶晴二人的乾乾淨淨,「互不相擾」。天情在這樣的人境——人文環境中生長,於是出現了奇特的既是被扭曲被毒化了的,又是別有風光情致的至妙至苦的體驗。
從結構順序上看,《紅樓夢》前四十回寫寶黛愛情的萌生、發展、糾葛最多。到寶玉挨打後贈帕,黛玉題詩,可說二人定情已經完成。接到贈帕,黛玉「神魂馳蕩」,覺得可喜可悲可笑可懼可愧,「五內沸然炙起」,寫這種多向的心理活動,十分真實細膩,其中「不知將來如何」「私相傳遞」「好哭……也無味」諸端,沉重而脆弱的恐懼超過了定情的欣喜。這不禁令人想起今人殘雪小說《天堂裡的對話(二)》中的一段:
每次你不由自主地吻了我的嘴唇,我就說「親愛的」,只要我說了這句話,我馬上變得蒼白而冰涼,然後左右環顧,躲開我想像中的黃蜂……
正視了、或者說了愛就變得蒼白冰涼,然後左右環顧似有黃蜂,這不就是林黛玉嗎?殘雪的小說不是可以給林黛玉做註腳,或者,因為據說殘雪的小說太難懂,可以用贈帕題詩的故事做殘雪的這種其實是非常中國的女性愛情體驗的註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