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宿命超常的愛情
寶黛之情帶有一種宿命的性質。
兩人一見面就「超」起「常」來了。寶玉與黛玉一見如故,「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樣寫也許未必希罕。但接著寶玉就問玉、摔玉,鬧將了起來,直鬧得林黛玉「傷心」「淌眼抹淚」,並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這兩人的關係,兩人的緣分則甚奇了。莫非兩人真是前生的「冤業」,一見面就相互「放起電」來,一見面就是相互的一個震撼、一個衝擊?一見面兩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掀起了莫名的激動和波瀾?果然,「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成為了千斤重的偈語,被兩個人參禪悟道般地咀嚼起來,回味起來,思考起來了。
在可聞可觸地十分真實地描寫了的寶黛愛情故事背後,還有一個奇異的、朦朦朧朧的、應該說是匪夷所思的神話故事。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子道:「……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果然是天情!來自彼岸——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
與其從觀念系統的角度不若從情感的強烈程度的角度來理解寶黛戀愛的「天情」性質。奇異的還淚故事,曹雪芹明明沒有把它「當真」來講。在甄士隱即真事隱的夢中,僧人說起這個故事,明說「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道人聽罷故事也發表感想說「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曹雪芹明明知道,還淚的故事不是真的,然而只有這個故事才能概括寶黛愛情的最超常最動人最有特色的性質。而且它是美的,是深摯動人的,它是感情的負載、抒情的假代,而不是實在的記錄,它是感情的一種幻化的表現而不是真實的存在,它是對寶黛的愛情悲劇的一種無可解釋的解釋而不是一種見解。它是文學之所以文學,《紅樓夢》之所以夢,而不是歷史不是理論不是考證。在這裡只有被學問壓得喪失了起碼的藝術想像力與情感共鳴機制的胡適博士才會指責曹雪芹的這個「神瑛侍者投胎」的故事。(見胡適《與高陽書》,上海古籍出版社版《胡適〈紅樓夢〉論述全編》,第2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