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結語
現在,我們可以做出如下的簡單結語:
第一,作為「紈」「膏粱」「富貴閒人」,賈寶玉的基本表現、言行記錄、檔案材料(如果我們為他建立一個檔案的話)並未超出正在沒落的貴族公子哥兒的範疇。對君對父對祖宗對長上,他或有感情上的隔膜直至格格不入,但並無叛逆忤逆言行。不但不叛逆忤逆,他是知忠知孝知悌知禮的,他是恭敬並且維護君父長上的。他批評文死諫武死戰的前提是維護並且比赴死的文武更加維護朝廷君王的名譽與安全。他雖然見了賈政像老鼠見了貓,但他從未反駁或背後「自由主義」地說過賈政一個不字。在賈母、王夫人、鳳姐面前他是乖覺的。在賈璉賈珍賈蓉薛蟠馮紫英秦鍾等人直到賈環面前,他也是隨和的。乃至在奶媽、姐姐妹妹直到大丫頭小丫頭脾氣好的丫頭脾氣不好的丫頭「教育」他的丫頭(如襲人)隨他鬧的丫頭(如芳官)及眾小廝老廝面前,他也是到處討好,從不得罪人的。也許性格內涵根本不同,但是綜觀《紅樓夢》,薛寶釵、李紈、寶玉、平兒都是最不得罪人的。也許薛、平是有心計的,李靠的是寡婦的苦行與槁木死灰的苦功。而賈寶玉無心抓關係學卻得到了關係學的三昧與實效,實際就更高明,叫做高出一籌。無論如何賈寶玉的形象總體算不上叛逆。
當然,賈寶玉思想感情上有一些與封建價值觀格格不入的東西。但是首先,當時封建價值觀已經崩落,已經喪失了實在的規範性與崇高性,已經當不得真。封建社會權力與財富的高度集中,導致了責任的高度集中,導致了普遍的責任感淡漠,而失去責任感本身便意味著失去道德約束與道德力量。與封建正統的價值觀格格不入,不獨寶玉如此。其次,儒道互補也好,修廟敬佛也好,色即是空好就是了也好,都是封建正統所能容忍、所賴以調劑補充的東西。相反相成,互異互補,中國人是最懂這種辯證關係的。中國人所以能夠保守,恰恰是因為能夠靈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獨善兼善之辨為某些可以容忍的非正統非儒學的思潮開了口子,留了地盤,大觀園中設立了尼姑庵,在買來了各種設備和「戲子」的同時,「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都有了」,封建社會的精神生活即使是貧乏的,也仍然有自己的變異迴旋的餘地。妙玉、老尼、張道士(還有智能兒呢)可以點綴園內外,《南華經》《金剛經》也可以點綴公子小姐直至老爺太太。賈敬一心修道出家煉丹,脫離封建正統方面比寶玉決絕得多,但很難算是叛逆,甚至算異端也勉強。寶玉所為,又算得了什麼?
由此可見,賈寶玉這個人物算不上叛逆異端,曹雪芹本人也算不上叛逆異端,從政治的、實踐的觀點看,賈寶玉、曹雪芹毋寧說都是順民,都是聽話的,至少是無害的。
但賈寶玉這個文學典型、文學標本的展現,它的客觀意義具有某些挑戰性和突破性。一、他不能納入中國古典文學人物塑造上的忠奸正邪善惡模式,從而可能對之進行更多取向的包括反封建的分析評論。二、不論曹雪芹怎樣囉嗦,賈寶玉的人物形象仍然缺少教化即模範的或反面教員的意義。三、賈寶玉生活在賈府的腐敗沒落的過程中並對此充滿預感,這是其他書上沒有寫過的一種悲涼。這種筆觸帶有某種否定乃至批評的意味。四、賈寶玉率性而為的結果是碰壁與一事無成,客觀上展現了人性本身的非封建非正統性質,客觀上提供了進行反封建抨擊封建的好例證。五、對於賈寶玉的塑造,銜玉而生啊,石頭啊,中魔啊,發瘋啊,喜歡脂粉啊等等,都與一切其他古典小說不同,更富有「滿紙」「言」的「荒唐」性質。創作上也有突破。
第二,賈寶玉的性格豐富,說不勝說,但勉強總括之可以說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多愛多情多憂思,一個是無用無事無信念。與同書其他人物相比,寶玉最自然最自由最本色,而且,幾乎說不上他品行上特別是私德上有什麼惡的方面,他甚至可以算得上「除了兩個獅子都不乾淨」的賈府中的天使,其品行不但比璉、珍、蓉、環之輩好,也比釵、黛、探、迎、惜、襲、晴等人好。寶釵城府,黛玉狹窄,探春謀略,迎春懦弱,惜春冷漠,襲人奸佞,晴雯驕躁,哪個也比不上寶玉。因而至今讀之,我們仍然覺得他是可愛的,雖然不妨時而又是可笑可歎。寶玉的那些廣博而又徹骨的感情體驗,不能不說是真人生真感情真體驗。寶玉這一輩子活得不冤。
另一方面,賈寶玉又是徹底的寄生蟲、廢物。賈母自稱老廢物或有自謙,賈寶玉卻的確是一個小廢物。不論從歷史的、社會的、家族的角度看,從實踐的、行動的、實用的觀點看,賈寶玉一無用處。他不會勞動也不會剝削。他不會賺錢也不會用錢。不會創業、不會守業、甚至也不會弄權仗勢逞威風。他不能真正行善也不能作惡。他不懂事業不管家業不需要也不思慮職業又決不治學。他能寫幾首詩卻絕非追求文學。他乾脆沒有什麼追求沒有什麼信念,不相信任何說教卻又拿不出自己的一套取代。說他全無信念因而得過且過玩世不恭及時行樂吧,他又博愛多勞(魯迅語)煩惱眾多無事而忙糾纏不休。他身上毫無男子漢氣。在歷史上社會上家族中他實際上沒有位置不是角色。他沒有任何人生的使命。
因此,總的來說,賈寶玉是一個消極的形象,悲劇的形象。他也是一種「多餘的人」而與舊俄羅斯的多餘人不同。他也是一種「局外人」「逍遙派」而與加繆的局外人與我們的「文革」中的逍遙派不同。他也是一種忙忙叨叨的孤獨者、智慧苦果的咀嚼者,而與例如易卜生筆下的人物不同。他也是一種能言語而不能行動的人而與羅亭不同。他甚至也是一種堂吉訶德(如他的祭金釧、探晴雯的壯舉與對齡官的愛慕)當然與塞萬提斯筆下的毛驢騎士不同並兼有不同於未莊的阿Q的阿Q味道。他多少有些性變態卻又與當今的同性戀者有同有不同。他是一個殉情者但與一切鴛鴦蝴蝶的殉情者不同當然也與少年維特不同。總之這是一個獨特的中國的文學典型,是一個既不離奇更不一般的獨特角色。
第三,賈寶玉是民族的、歷史的、社會的、階級的與文化的產物,是一個非常具體非常真實的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入世的人。他是他的社會環境、家庭環境與個人的生活環境——大觀園的產物。他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都洋溢著流露著民族的味兒,封建沒落公子哥兒的味兒,中華文化中華藝文的味兒,他始終沒有跳出也不可能跳出他的時代他的民族他的種姓他的家庭圈子。但他似乎又多了幾分超脫,嚮往超脫,嚮往出世,來自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去向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自然之子,石頭之變,「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後和尚捧玉而做的贊語)。在這個活生生的現實主義的文學典型身上,多了一種大自然的、原生的、超經驗的、普泛的即與人類與生命俱來俱存的憂樂情思。這樣,他是社會的階級的典型卻又是自然的人性的典型;他是民族的文化的典型卻又是人類的生命的典型;他是現實主義的典型卻不無超現實的色彩。尤其是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的來歷與身份始終使之與眾不同,與現實人物有所不同,使之亦人亦石亦玉亦僧亦道亦神(瑛)亦仙(警幻),對他研究起來既困難又有趣。
第四,我們需要的是對賈寶玉這一形象乃至對《紅樓夢》全書進行更加全方位的研究,特別是社會學、心理學與文化學的研究,需要進行現實主義的文學的與象徵的、神話的、符號學的研究。需要全面考慮賈寶玉的生動性與豐富性,需要從賈寶玉的實際、實在出發,知其人而論其事。需要把他吃得更透更准更如實、更有虛。
嗚呼,評紅者多矣,評寶玉者亦多矣,而《紅樓夢》評不完,賈寶玉評不完。賈寶玉不是一個思想的形象概念的形象而是一個感情的形象心靈的形象。用思想概念追蹤解說評議感情與心靈,十分不易。形象大於思想乎?這也要看是怎樣的思想與怎樣的形象。賈寶玉大於賈寶玉論包括筆者這篇「論」,這倒是無需論證的事實。二百幾十年前的賈寶玉的生動豐富的形象擺在這裡,評者(包括筆者)就找不到與之相稱的生動與豐富的思想——議論嗎?難道我們不應該更進步、更崇高、更廣博一些,更不帶先入為主的見解地去理解他、體會他、分析他、「審判」他嗎?難道我們不能從這一文學人物典型獲得更多的感慨、體味與更加「聰明靈秀」得多、恢宏寬闊得多的啟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