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辯證而矛盾的幻想(1)

第一部分  辯證而矛盾的幻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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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以上所說,基本上是指《紅樓夢》中對寶玉的寫實、即寫法比較符合現實主義的規範的部分。但《紅樓夢》表現賈寶玉的手段不僅於此,它還運用了許多非寫實的手段,包括神秘、象徵、荒誕、夢幻、暗示及其他虛寫、曲筆、寫意的手段。

首先最重要的當然是他脖子上的那塊通靈寶玉。銜玉而生,這從產科醫學的角度看無論如何是不可信的。但沒有這塊玉就不是寶玉。到高鶚續作中則乾脆點出「寶玉者寶玉也」(第一百二十回),脖子上的物質的玉與人物賈寶玉互為對應乃至互相重合。

寶玉是象徵,是一個奇特的神話故事。無材補天,枉入紅塵,這樣一個構思的滋味是體會不完,發揮不盡的。上面的「根子」是女媧氏,起初擔負著補天重任,又鍛煉通了靈性,這是相當牛皮的。「不堪入選,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又確實可悲。偉大的使命與卑瑣的命運的矛盾,本來可能有的輝煌崇高的位置與終於一無位置二無用場的矛盾,這是十分窩心的。曹雪芹在這裡已經流露出,賈寶玉是一個被廢置了、被埋沒了、被浪費了的「無材的補天之材」的意思,只有中國人才有這樣辯證的幻想!但是請注意,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之數,已經注定了會有一塊石頭被女媧氏淘汰,叫做「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第一回),誰知道這一塊為什麼「單單剩下」了呢?誰知道是偶然還是冤情使「這一塊」的命運如此不濟呢?偏偏此石「靜極思動」「凡心已熾」「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然後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體驗經歷了一番,成就了《石頭記》即《紅樓夢》。石而玉,玉而人,石而玉而人而書。這是《紅樓夢》的發生學,又是賈寶玉的發生學。賈寶玉來自寶玉,寶玉來自石頭,即來自荒漠無稽的大自然。《紅樓夢》來自賈寶玉即玉即石的一段有血有淚而又無影無蹤的經歷。嗚呼寶玉!嗚呼人生!嗚呼文學!嗚呼紅樓一夢!這個發生過程又講得通又講不通,又荒唐(叫做「滿紙荒唐言」嘛)又悲涼,又似有深意又終於自相矛盾。二位仙師一僧一道勸石頭「……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復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但最終石頭還是去了,攜回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而「陳跡故事」卻又令「世人換新眼目」「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如此說來,「石兄」不是還是「去得好」嗎,不然,何以消愁,何以供酒?「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對箇中滋味還是自負甚高的啊!

石頭的大環境則是大荒山無稽崖,從大荒無稽處來,回到大荒無稽處去。這是從物質(無生命的、無所不包的、無始無終的)來到物質去嗎?這不是有點唯物了嗎?這是從幻想(大荒無稽的形象不是具體可觸的,而是概括於心智的)來到幻想去嗎?這不是「唯心」了嗎?小小的賈寶玉的發生與歸宿,不是已經引起了「念大荒之無稽,獨愴然而涕下」的哲理情思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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