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聚到最後一刻
除卻先天遺傳的因素,養尊處優的特權兼優寵的處境造就了寶玉的俊秀,聰明和閒暇。「富貴閒人」既是對人生的浪費、人性的異化,又是對人生的盡情體味,盡情咀嚼,是人性的某種自由發展。家族的寵遇有加,使寶玉優哉游哉的結果是寶玉更游離於這個家族之外。他的優渥的處境當然來源於得益於家族,叫做得益於「天恩祖德」,得益於他的受寵。實際上他一切依賴於家族,一絲一毫也離不開家族。但受寵的結果使他完全不必要為家族操任何心盡任何責,一切的供應與服務對於他來說都是先驗的、理當如此的、超出實際需要的故而有時候甚至是令人厭煩的。所以他不止一次與茗煙偷偷逃出賈府去自己願意去的地方。第七回寶玉見到秦鍾後立刻想到「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這想法好生突兀,正說明寶玉早已有的一種對自己的處境的厭煩。
也許是家族中上上下下的黑暗齷齪使賈寶玉懷著退步抽身的戒心。反正賈寶玉的自我感覺既是處於寵愛並落實為供應與服務的中心,又是家族中的局外人。第六十二回中,連「孤標傲世」的林黛玉都為家族的命運擔憂,對寶玉說:「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一副局外人的心態。
至少在那個時候,賈寶玉完全沒有感到為生存,為「出進」與「後手」操勞的必要。但他的悟性偏偏又使他過早地去思考生命與人生本身的種種難題。生老病死,再加上聚散福禍榮辱浮沉,使寶玉常常感到人生的無常與心靈的痛苦。在日常生活中,賈寶玉飫甘饜肥、錦衣紈,是個變著花樣淘氣取樂的寵兒。在感情世界與形而上的思考中,他卻有無限孤獨與悲哀,和黛玉以外的所有人保持著距離。
所以說,「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第二回)第五十八回寫寶玉的傷春,就夠得上「乖僻邪謬」四字。他見到「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便「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想到「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了?」
光陰荏苒。花開沒有幾時便又花落,正如人的青春少年之短促難駐,特別是女孩子的青春紅顏更易衰落。當然,這種時間的無情的流逝的後面還包含著對於個體生命來說不可避免的悲慘的死亡結局,這些感歎,實在是無分古今中外的全人類的一個永恆的歎息,大概也算文學的一個「永恆的主題」。《紅樓夢》寫到此,本不足奇。但表現在寶玉身上,則有他的特定性格化心理的表現。例如他對女孩子的出嫁總是特別感到惆悵,不知這和所謂「精神分析」是否有關。回憶筆者的「少作」《青春萬歲》與《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都有年輕人對他人婚禮的惆悵心理的描寫。後者還被一些好心的長者作為例證來分析小說的感情之「不健康」、之似乎違背了常理,遇有婚事,似乎只應雀躍道喜……這倒是很有趣的事例。筆者曾那樣寫可並不是受賈寶玉的影響。
時間的流逝使人長大,長大卻也意味著青春的失落,意味著青春時代的好友的各自東西。普希金詩云:「同乾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時代的好友。」詩雖是給奶媽寫的,卻有更寬泛的感情內容與動情效應。寶玉對於聚散也是敏感的,連一隻雀兒也使他思量第二年的花開時節會不會與再度盛開的杏樹重聚,這也是「心事浩茫連廣宇」至少是「連雀鳥」了。說什麼黛玉喜散不喜聚,寶玉喜聚不喜散,其實在聚散問題上二人的心情並無區別。黛玉所以不喜聚,是懼怕聚後的散,與其散了難過,不如乾脆不聚,倒多了幾分徹底。寶玉所以喜聚,是希望長聚不散,長聚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懼怕散。
寶玉的聚到最後一刻的遐想有幾分浪漫,反映了他的比黛玉好得多的處境,在此種處境中不妨做一廂情願的隨想。第十九回他的下面一段話最為為人熟知: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去了。
一個年輕的孩子,想得這樣天真,這樣自我中心,卻又是這樣虛無,這樣徹底的絕望,這樣徹骨的悲涼,實在是很驚人的。
對於死亡、衰老、離散——中心仍然是死亡——的歎息也可以說是最廉價的、最普通的、最幼稚的一種歎息。在文學作品中,寫死的殘酷死的恐怖死的不可避免,本來不足為奇,但悟性的一個重要標誌、重要內容恰恰是對於死亡的超乎本能恐懼的帶有窮根究底意味的因而是帶有形而上性質的思考。許多宗教教義都是從這個生死問題講起的,許多哲學學說也偏愛著或者不得不嚴正地面對著這個生死的問題。賈寶玉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委實與眾俗人不同:不是得過且過及時行樂(他並非沒有這一面即「混著頑會子」的一面),也不是積德修好求來生的美好;不是求長生,也不是「文死諫、武死戰」以個體的拚死來實現自我價值。賈寶玉的思考也與眾宗教不同,他不要地獄也不要天堂,毋寧說他相當程度地「唯物」,故而根本不相信不考慮彼岸之事。而這位不但飫甘饜肥、錦衣紈而且生活在姐妹群中、獨享那麼多美麗聰慧的女孩兒的愛慕的天之驕子恰恰對人生的體味是這樣痛苦、這樣消極、這樣絕望。所以死後化灰還不夠,而要化煙,風一吹便散。到第三十六回,他進一步說:
比如我此時果有造化……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及到「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之後,他進一步歎息說:
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在痛苦的、絕對不希望獲得第二次體驗的人生之後,是絕對的虛空,也只要絕對的虛空而再不要些許的囉嗦與沾連。茫茫人生苦海中唯一的慰藉便是眾人的或各人的眼淚,是女孩子愛自己的真情。陶醉在這樣的「情」中,結束痛苦的人生,這就是寶玉的「主義」,這就是寶玉的宗教,這就是寶玉的價值觀。從封建正統的價值觀念來看,這當然太離經叛道,但從反封建的觀點、意識形態的觀點來看,這又算得上什麼反封建什麼叛道,甚至可以說這又算得上什麼思想!這種唯情論和非生命論,不是宗教家不是哲學家不是思想家更不是革命家哪怕是改良家的思想觀念,不,它根本不能「入流」。它更多的是一種直覺,一種直接的感情反應,或毋寧說這是一種藝術型浪漫型的情調。「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時候,將寶玉歸納於「陶潛、阮籍、嵇康、劉伶……溫飛卿、米南宮……秦少游……」之類文人之中,當然是有道理的。
是的,賈寶玉是個感情型的人。正是過分地感情化,形成了他的軟弱,沒出息,「無能第一」「不肖無雙」,也形成了他的「不知樂業」「似傻如狂」。對於他生活的社會環境、家庭境遇給他的一切好處,對於一般人稱為地位、享受的這一套,他其實是不重視的,他甚至常常從反面、從消極的方面歎息自己的富貴榮寵。對此我們不妨分析為他的不知好歹、不知創業的艱難,他的身上不但沒有當年榮國公、寧國公捨生忘死、建功立業的精神,連焦大的對於往昔的光榮歷史的珍惜也沒有。我們也可以將此視作他自幼毫不費力地獲得的超級物質提供的反效應,視作一種長期過食所引起的缺乏食慾。但從正面來說,這是因為他痛感生命本身的短暫、孤獨、虛無,物質獲得的超豐富性反襯了突出了他在精神上情感上的空虛和飢渴。所以他迫切地超過一切地需要感情,既需要感情的溫暖獲得也需要感情的熱心奉獻。與錦衣玉食相比,感情——愛的生活才是更加真實的生活,更加真實的存在,更加真實的寄托,更加有意義的體驗——如果人生一定要找到一點什麼意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