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弄性」和「常情」(2)
但賈寶玉畢竟與賈府的其他子弟給人的觀感不同,他更天真、更善良、更鍾情也更有一套「哲學」。他的精神境界、文化層次要比那些偷雞摸狗者不知高出凡幾。
天真善良不需多做論證和解釋。在賈府,多數情況下,寶玉是個蠻乖的、隨和的、常常是有求必應助人為樂的角色。有趣的是,封建特權本來是人性的異化,但身處這種異化的環境之中,又受到「老祖宗」賈母、頭面人物王夫人、實權人物王熙鳳的寵愛,反而一方面使賈寶玉在人生的某些方面較少受到封建禮教的嚴厲鉗制,他可以逃學,可以不整天讀經學孔孟,可以逃避賈政的道學教誨與監督;另一方面,又免受了封建社會下層人民的生存壓力,不必為口而勞碌終身,不會在饑寒與屈辱中喪盡自己的尊嚴與生活樂趣。他從上述兩個方面保護了自我,他反而比較有條件「弄性」,即率性而為,比較有條件表現並盡量滿足自己的物質與精神需求。又由於他年幼,他比旁人更能自由地表達自己對異性的愛慕與關心。除了吃喝玩樂,他的「無事忙」(薛寶釵對他的形容)正表明了他忙的他做的是自己想做自己願做的事。如果是被迫——不論是被尊長、被道德倫理、被實際生活的需要或被什麼使命感所迫,就不是「無事忙」而是「有事忙」了。在他所處的那種情況下,無事忙比有事忙更自由也更人性一點,這是很有諷刺意味的。
當然,在賈府那個歷史環境中,自由未必是值得稱道的範疇。與眾奴婢相比,主子當然是自由的,他們的自由是惡的自由,即巧取豪奪的自由,寄生墮落的自由,玩弄女性的自由乃至草菅人命的自由。這裡不僅要看是否自由還要看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自我的自由。賈寶玉是出類拔萃的:他的純潔,他的天良,他的悟性,他的文化的或者更正確一點應該說是藝文的修養,都使他與眾不同,使他成為一個文學畫廊中的沒有先例也極難仿製的至純至情至憂至悲的典型,使他成為一個有自己的真正精神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