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精神的重新發現:關於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的評論(二)
6 國民靈魂的補天之術:悲劇意識的誕生
文化如果僅從媒質的表現來看,只能附註於符號,或者說是文字與圖騰。而在一個民族的文化進入文明階段之後,最突出的特質就是對文學語言的出色把握和感性表達能力的自由舒張。從而,當我們走入深邃的文學世界之後,我們便會不自覺地將自己的民族氣質表述和轉移在浸透著生存血淚的文學作品中。以王國維的看法是認為在中華的內蘊文學中並不具備深沉的悲劇意識。而按照我的理解,悲劇意識的缺失的根源在於內心世界對外在價值壓迫的麻木。然而,我為什麼要把這裡的總題列為呢?因為,我認為我們民族並不是先天地缺少悲劇的氛圍,只是在歷史的無情風雨中被政治的流行和小農經濟的無知給掩蓋了。所以,我在此必須一反先前學術界中所普遍承認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缺乏悲劇觀念的錯誤理論。那麼,曹雪芹寫作的意義何在呢?王國維對紅樓夢的評論的價值何在呢?我們又如何看待民族悲劇精神的現代化偏移和作家心靈的近代裂變呢?
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
王國維先從基本的民族氣質出發,揭示出我們民族的樂天精神和團圓意識,我們總是將自己的美好情感表露無疑,我們無法使自己在痛苦中承受巨大的心靈扭曲。想起來也是的,由於歷史的滄桑古老,疆場變換,有多少豪情笑影和紅顏玉骨都埋葬在秋墳暗夜中,難道我們還寧願在悲涼的文學世界中繼續沉湎在沉鬱憂愁的境界中嗎?否也,否也!昔日李賀秋夜鬼唱鮑家詩,心中的絕望和桓布在他周圍氣流的驚悚將是何等的劇烈!所以,並不是說中華民族缺失悲劇,悲劇從古至今時刻都在發生著。但問題是有悲劇的切實存在就必然會產生強大的悲劇意識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存在的苦難並不一定就能夠直接感受到,這期間會有時間的延宕和空間的阻隔,而這兩者都穩定地制約著悲劇意識在人心世界的誕生。所以,我覺得王國維說我們民族純粹是樂天精神的,在我看來是不能同意的。故,我以此篇文章闡發這是一種民族精神的重新發現。即華夏民族的生存境遇從本質上說是悲劇的(從人個體的必定死亡和人類全體的必然滅亡都可以認為整個人類都是悲劇性的,悲劇的本質就是生命的短暫和世界的永恆之間有著恆久的對抗,人類無法逃離出這個命定的悲劇結局),但是由於文化自身的內在免疫能力和自殺傾向,使得我們的文學表象的苦難感直到曹雪芹才真正地樹立起來。但是,曹雪芹本身是無法意識到他自己的偉大發現的,只有王國維從西方的悲劇美學入手,返觀我們民族的內在精神走向,從而在巨著紅樓夢中發掘出了極端熱烈的,以此一貫通宇宙大有和世界虛無的惶惶人性之爆發,空前地顫慄著民族的內在文化生命。從此,中華民族的悲劇精神開始重新復甦,而這決斷的意識突圍具有極大的民族氣質再造能力。以我誇張的說法就是:紅樓夢標誌著我們民族精神的一次浴火新生,它將提供給我們走向真正的直面現實和對壘災難的苦難意識。
7 文學作品的內在意蘊:兩種精神氣質的不同的情緒流露
王國維以紅樓夢和桃花扇這兩個作品作為比較的對象,從寫作者不同的意緒流露出發,從對人生最終死亡命運的不同視點和感官印象出發,從而自然地激發出一種對文學作品內在氣質相異走向的批評式評點式感悟。
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
王國維的視野極其的寬廣,內心幅圍極其的浩瀚。他從人生對死亡的恐懼出發,提出解脫無非是他律和自律兩種。他又從小說所籠罩的精神氛圍出發,從小說描寫的具體情景出發,區別了政治、國民、歷史和哲學、宇宙、文學這兩個處在不同層面上的精神境界。而這種境界的展示必須俟待形象的人物心理和生理活動,必須輻射到人生的感覺和肉體地帶。所以,王國維提供了兩種基本的小說創作模式,一是汲汲於喧鬧的表象人生,是繁華的、樂感的、動亂的、流動的情節堆積;一是孜孜於深沉的內在的人生萬象,是淒涼的、悲劇的、平靜的、永恆的心靈困境。桃花扇是對歷史的模仿,是與生活平行的簡單的文學機械加工,沒有灌注靈魂的深邃和信仰的高潔。紅樓夢是對歷史的超越和創造,是穿越了生活表面現實的具有極強原創性的靈性真實,充溢著感性的直覺、永恆的詩意和內在魂靈世界的沉鬱。
8 文學悲劇的形態、恐懼與悲憫、倫理學和美學目的論的合一
王國維認為文學作品抑或人生有三種悲劇形態,簡單地說就是:出於善惡狡詐的悲劇、命運和諧與錯亂的悲劇和人生基本關係即死亡和生命悖論特質造成的悲劇之悲劇。
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人對蛇蠍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嘗不悚然戰(栗)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
對三種悲劇的探索可謂已經窮盡了歷來所有的人生哲學和文學作品所稟持的悲劇形態,它對我們正確認識生命的內在奧秘和人類情感世界的整體結構都有著巨大的啟示意義。紅樓夢者,真乃悲劇的頂點,它能我們消解心靈的痛苦,並在純粹的藝術情景中讓我們領受著悲壯和高亢的人生歷練。紛紜變幻的世界,在巨大的紅樓意境裡已經粉碎為情感的碎片和哲理的思索。在我看來,紅樓夢真正地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它給予我們人類基本的歷史困境和命運圖景,它凸顯出了人類心靈世界的黑暗和美好。紅樓夢通過對悲劇之悲劇的演繹,帶領我們進入了宏大的情緒世界,在這裡,已經不是純粹的人物(如寶玉、黛玉和寶釵的愛情世界,大觀園的繁華蕭瑟和太虛幻境的詭譎迷霧,石頭的粗糙痛感和碧玉的靈性神秘,無數的罪惡波瀾及自滅焚燒的決絕痛苦)在世界的舞台上表演,而是我們自己都手舞足蹈起來,也加入到這個愛慾叢生的喧囂的人世中去。在我看來,紅樓夢是人類基本命運的圖譜,它將永恆地懸掛在人類家族的幻滅和誕生裡。
紅樓夢的悲劇之悲劇將會觸發人心靈世界的痛楚,令恐懼和悲憫在我們的身影裡油然急劇地上升,使得我們的血液愈加奔湧地流動在紅色世界裡。倫理要求我們放棄慾望,保持人格的完滿,但它是以禁慾作為代價的。美學是在平靜的審美關照中悠然浮蕩起的情緒浮萍,它飄蕩在緩慢的江河裡,隨著悲劇在我們內心所激盪起的情感波動和靈魂掙扎,從而把我們引向一種巍然屹立的佛家盛典,一種悲壯後的沉穩、恐懼後的平復和痛苦後的坦然。所以,紅樓夢導致了一種倫理和美學雙重價值上的意義融合,它有力地在我們後人的內心中激盪起道德的自緬和美感的愉悅。故,悲劇之悲劇誕生了,新的民族心靈也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