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愛就是病 病就是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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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紅樓夢》表現賈寶玉,除了寫他的飲食起居、音容笑貌、愛愛怨怨以外,特別寫出了他的夢幻、癡狂,即不僅寫了他的精神常態,而且寫了他的精神變態。注意寫變態,本來是比較「現代派」的一種寫作路數,但在《紅樓夢》中,在賈寶玉身上用得十分頻繁,十分成功,故而相當引人注目。先是第五回的神遊太虛幻境,固然,作者是在借賈寶玉的夢來預告金陵十二釵的命運,把悲劇的結局明確無誤(總體上)而又影影綽綽(各個人)地告訴讀者。但所以做這個夢的是賈寶玉而不是別人,絕非沒有道理。正如警幻仙子向「眾姊妹」所解釋的:唯「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這就是由他來夢的道理。將此夢解釋為欲「規引入正」,實在是強詞奪理,欲蓋彌彰,是真性情與假道學的結合。而一方面是「聰明靈慧」,一方面是「運數合終」的提示是重要的,聰明靈慧的人生活在運數合終的背景下面,這也正是對寶玉的悲劇性的一種解釋。

同樣在此「幻境」中,警幻封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並解釋說:「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在「萬惡淫為首」的觀念根深蒂固、家喻戶曉、經久不衰的中國,作者敢於宣佈全書的中心人物、而且是最帶自況色彩的人物為「天下第一淫人」,實在有勇氣。作者敢於正視「淫」即性心理在形成與生發寶玉的性格言行舉止遭際方面的作用,在當時也是了不起的。閨閣良友與世道難容,這是又一重矛盾。這裡的性別觀與寶玉多次宣揚的重女輕男觀,與其說是社會學意義上對於男尊女卑的封建秩序的挑戰,不如說是心理學意義上的懷春少男的天性流露。當然,能正視、承認並敢於流露表達這種天性,便已經有了社會學的意義。

由此說來,寶玉此番神遊太虛之夢,也就有了他的心理根據與性格根據了——「天下第一淫人」當然要在夢中歷此奇幻,「醉以靈酒」「警以妙曲」「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柔情綣繾」「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均見第五回)也就是自然的了。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趙姨娘的詭計,馬道婆的魔法,寫得愚昧迷信而且俗氣,並且表現了曹雪芹對趙姨娘的偏見,不足掛齒。但寶玉的症狀並非全無意思:

這裡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

這時寶玉狀況大體尚未失控,但孕育著心理危機的爆發。接著:

……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益發拿刀動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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