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就是病病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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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紅樓夢》表現賈寶玉,除了寫他的飲食起居、音容笑貌、愛愛怨怨以外,特別寫出了他的夢幻、癡狂,即不僅寫了他的精神常態,而且寫了他的精神變態。注意寫變態,本來是比較「現代派」的一種寫作路數,但在《紅樓夢》中,在賈寶玉身上用得十分頻繁,十分成功,故而相當引人注目。先是第五回的神遊太虛幻境,固然,作者是在借賈寶玉的夢來預告金陵十二釵的命運,把悲劇的結局明確無誤(總體上)而又影影綽綽(各個人)地告訴讀者。但所以做這個夢的是賈寶玉而不是別人,絕非沒有道理。正如警幻仙子向「眾姊妹」所解釋的:唯「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這就是由他來夢的道理。將此夢解釋為欲「規引入正」,實在是強詞奪理,欲蓋彌彰,是真性情與假道學的結合。而一方面是「聰明靈慧」,一方面是「運數合終」的提示是重要的,聰明靈慧的人生活在運數合終的背景下面,這也正是對寶玉的悲劇性的一種解釋。

同樣在此「幻境」中,警幻封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並解釋說:「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在「萬惡淫為首」的觀念根深蒂固、家喻戶曉、經久不衰的中國,作者敢於宣佈全書的中心人物、而且是最帶自況色彩的人物為「天下第一淫人」,實在有勇氣。作者敢於正視「淫」即性心理在形成與生發寶玉的性格言行舉止遭際方面的作用,在當時也是了不起的。閨閣良友與世道難容,這是又一重矛盾。這裡的性別觀與寶玉多次宣揚的重女輕男觀,與其說是社會學意義上對於男尊女卑的封建秩序的挑戰,不如說是心理學意義上的懷春少男的天性流露。當然,能正視、承認並敢於流露表達這種天性,便已經有了社會學的意義。

由此說來,寶玉此番神遊太虛之夢,也就有了他的心理根據與性格根據了——「天下第一淫人」當然要在夢中歷此奇幻,「醉以靈酒」「警以妙曲」「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柔情綣繾」「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均見第五回)也就是自然的了。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趙姨娘的詭計,馬道婆的魔法,寫得愚昧迷信而且俗氣,並且表現了曹雪芹對趙姨娘的偏見,不足掛齒。但寶玉的症狀並非全無意思:

這裡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

這時寶玉狀況大體尚未失控,但孕育著心理危機的爆發。接著:

……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益發拿刀動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

這大致符合精神病學的學說,前半段表現的是「情結」,情結不得解釋發洩,演變成了後者——躁動型的癔症。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玉竟把襲人當做黛玉:

……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

病是「心病」,即精神疾患,寫得很清楚。在不准愛的環境中,愛導致病,愛就是病,寶玉愛得深也病得深,愛得痛也病得痛。反過來說病就是愛,寫寶玉的病,正是寫寶玉的愛。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寫寶玉的心病更詳盡也更富有寫實性。紫鵑一句「你近來瞧他(黛玉)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寶玉便「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直呆了五六頓飯功夫」,以致雪雁認為「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真是令人笑得酸酸的。接著,紫鵑說了「你妹妹回蘇州去」,寶玉的癔症發作得更加嚴重,到了「眼珠兒直直」「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掐了人中也不覺疼的喪失理智喪失感覺的地步。至誠如此,癡情如此,一往情深,一至於斯,著實令人淚下!這些精神狀態、變態,確實比僅寫常態更深入、也更強烈了一步。彼時彼地不知心理學與現代派為何物的曹氏能這樣寫,委是難能。

《紅樓夢》中對寶玉用了不少「乖僻邪謬」「似傻如狂」「瘋癲」「呆根子」「癡病」……等語,他到底怎樣瘋癡即被認為精神狀況不夠正常呢?概括起來,不外兩條,第一,他對賈府生活的虛偽虛無敗落乃至整個人生的消極面看得太深太透太遠,悲之太深,不合時宜似亦不合庸人常理。第二,他對女孩子特別是林黛玉愛得太誠太實太有情,在一個沒有愛情的世界上偏偏生活在而且是僅僅生活在愛情之中,更加不合時宜與不合常規。細說起來,這也確實是一個相對主義的難題。即使僅僅從精神病學臨床診斷的意義上判別,究竟是誰傻、誰瘋呢?如果賈寶玉愛了便是精神疾患,賈珍賈璉薛蟠賈蓉他們對愛情的態度對人生的態度以及李紈對愛情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態度,王夫人一見「繡春囊」便「淚如雨下」「顫聲說話」的生理心理反應,難道能夠算是精神正常嗎?為什麼包括我們今天的讀者在內,沒有人考慮旁人的癡狂,卻只考慮寶玉的瘋狂呢?正如美國女詩人愛米莉·狄金森有詩云:

    有許多瘋狂是神聖的感受,

來自一雙明澈的眼睛……

賈寶玉即一例也。

以上所說,基本上是指《紅樓夢》中對寶玉的寫實、即寫法比較符合現實主義的規範的部分。但《紅樓夢》表現賈寶玉的手段不僅於此,它還運用了許多非寫實的手段,包括神秘、象徵、荒誕、夢幻、暗示及其他虛寫、曲筆、寫意的手段。

首先最重要的當然是他脖子上的那塊通靈寶玉。銜玉而生,這從產科醫學的角度看無論如何是不可信的。但沒有這塊玉就不是寶玉。到高鶚續作中則乾脆點出「寶玉者寶玉也」(第一百二十回),脖子上的物質的玉與人物賈寶玉互為對應乃至互相重合。

寶玉是象徵,是一個奇特的神話故事。無材補天,枉入紅塵,這樣一個構思的滋味是體會不完,發揮不盡的。上面的「根子」是女媧氏,起初擔負著補天重任,又鍛煉通了靈性,這是相當牛皮的。「不堪入選,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又確實可悲。偉大的使命與卑瑣的命運的矛盾,本來可能有的輝煌崇高的位置與終於一無位置二無用場的矛盾,這是十分窩心的。曹雪芹在這裡已經流露出,賈寶玉是一個被廢置了、被埋沒了、被浪費了的「無材的補天之材」的意思,只有中國人才有這樣辯證的幻想!但是請注意,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之數,已經注定了會有一塊石頭被女媧氏淘汰,叫做「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第一回),誰知道這一塊為什麼「單單剩下」了呢?誰知道是偶然還是冤情使「這一塊」的命運如此不濟呢?偏偏此石「靜極思動」「凡心已熾」「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然後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體驗經歷了一番,成就了《石頭記》即《紅樓夢》。石而玉,玉而人,石而玉而人而書。這是《紅樓夢》的發生學,又是賈寶玉的發生學。賈寶玉來自寶玉,寶玉來自石頭,即來自荒漠無稽的大自然。《紅樓夢》來自賈寶玉即玉即石的一段有血有淚而又無影無蹤的經歷。嗚呼寶玉!嗚呼人生!嗚呼文學!嗚呼紅樓一夢!這個發生過程又講得通又講不通,又荒唐(叫做「滿紙荒唐言」嘛)又悲涼,又似有深意又終於自相矛盾。二位仙師一僧一道勸石頭「……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復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但最終石頭還是去了,攜回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而「陳跡故事」卻又令「世人換新眼目」「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如此說來,「石兄」不是還是「去得好」嗎,不然,何以消愁,何以供酒?「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對箇中滋味還是自負甚高的啊!

石頭的大環境則是大荒山無稽崖,從大荒無稽處來,回到大荒無稽處去。這是從物質(無生命的、無所不包的、無始無終的)來到物質去嗎?這不是有點唯物了嗎?這是從幻想(大荒無稽的形象不是具體可觸的,而是概括於心智的)來到幻想去嗎?這不是「唯心」了嗎?小小的賈寶玉的發生與歸宿,不是已經引起了「念大荒之無稽,獨愴然而涕下」的哲理情思了嗎?

石與玉的故事還不僅限於鋪陳或者猜測賈寶玉的發生與歸宿,不僅限於成為寶玉的一個對應物、一個象徵,不僅限於表達寶玉無材補天——不能成就大事業——的愧怍與怨嗟。通靈寶玉與寶玉同時進入了紅塵,進入了大觀園,成了《紅樓夢》小說特別是賈寶玉故事的一個貫徹始終的道具、一個具體的情節因素、一種提示、一種富有神秘與超驗意味的、宿命的、不可解的徵兆、預兆。全書有許多回寫示玉、摔玉、丟玉、尋玉、送玉、得玉、以玉治癒,玉與寶玉的愛情、健康、家道關係密切。賈母王夫人襲人,都明確說此玉是寶玉的命根子,特別是襲人,照顧此玉盡心盡力,唯精唯細,無怪乎某些索隱派紅學家判斷此玉是皇帝玉璽的象徵。從北靜王到張道士,都對此玉畢恭畢敬,似乎此玉是寶玉的高貴不凡的象徵,將這個「稀罕物」視為靈驗的寶貝,「極口稱奇道異」(第十四、十五回)。寶釵對此玉暗感興趣,明則迴避,當然是因為這塊玉與她的金鎖恰好匹配,天成一對,命定一雙。黛玉卻因此塊玉而生出多少嫉妒、懷疑、憤懣、不平、自傷,這塊玉是黛玉心頭的一個陰影一塊病,是高懸在寶黛愛情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值得注意的倒是寶玉本人,對這個玉即這個旁人眼中的「命根子」「勞什子」,似乎並無興趣,對丟玉的反應最為冷漠,甚至於不止一次摔玉砸玉,擺之脫之而後快。

後來的摔玉砸玉容易理解。因為黛玉的心病自然便成了寶玉的心病。較難理解的是第三回「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黛玉初次與寶玉見面。寶玉聽說黛玉沒有玉,「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其後賈母胡亂編了瞎話哄之,「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如此這般,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摔得突兀,止得平淡,有深意乎?無深意乎?

我們或者可以解釋為這是寶玉與姐姐妹妹們的認同。寶玉摔玉時「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寶玉特別願意以林黛玉為自己的準星,因為他一見面便為林妹妹的「神仙似的」美麗聰慧而傾倒,他說:「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這的確是一條不合邏輯但不乏真情與動人的效果的道理。以上所說,基本上是指《紅樓夢》中對寶玉的寫實、即寫法比較符合現實主義的規範的部分。但《紅樓夢》表現賈寶玉的手段不僅於此,它還運用了許多非寫實的手段,包括神秘、象徵、荒誕、夢幻、暗示及其他虛寫、曲筆、寫意的手段。

首先最重要的當然是他脖子上的那塊通靈寶玉。銜玉而生,這從產科醫學的角度看無論如何是不可信的。但沒有這塊玉就不是寶玉。到高鶚續作中則乾脆點出「寶玉者寶玉也」(第一百二十回),脖子上的物質的玉與人物賈寶玉互為對應乃至互相重合。

寶玉是象徵,是一個奇特的神話故事。無材補天,枉入紅塵,這樣一個構思的滋味是體會不完,發揮不盡的。上面的「根子」是女媧氏,起初擔負著補天重任,又鍛煉通了靈性,這是相當牛皮的。「不堪入選,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又確實可悲。偉大的使命與卑瑣的命運的矛盾,本來可能有的輝煌崇高的位置與終於一無位置二無用場的矛盾,這是十分窩心的。曹雪芹在這裡已經流露出,賈寶玉是一個被廢置了、被埋沒了、被浪費了的「無材的補天之材」的意思,只有中國人才有這樣辯證的幻想!但是請注意,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之數,已經注定了會有一塊石頭被女媧氏淘汰,叫做「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第一回),誰知道這一塊為什麼「單單剩下」了呢?誰知道是偶然還是冤情使「這一塊」的命運如此不濟呢?偏偏此石「靜極思動」「凡心已熾」「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然後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體驗經歷了一番,成就了《石頭記》即《紅樓夢》。石而玉,玉而人,石而玉而人而書。這是《紅樓夢》的發生學,又是賈寶玉的發生學。賈寶玉來自寶玉,寶玉來自石頭,即來自荒漠無稽的大自然。《紅樓夢》來自賈寶玉即玉即石的一段有血有淚而又無影無蹤的經歷。嗚呼寶玉!嗚呼人生!嗚呼文學!嗚呼紅樓一夢!這個發生過程又講得通又講不通,又荒唐(叫做「滿紙荒唐言」嘛)又悲涼,又似有深意又終於自相矛盾。二位仙師一僧一道勸石頭「……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復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但最終石頭還是去了,攜回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而「陳跡故事」卻又令「世人換新眼目」「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如此說來,「石兄」不是還是「去得好」嗎,不然,何以消愁,何以供酒?「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對箇中滋味還是自負甚高的啊!

石頭的大環境則是大荒山無稽崖,從大荒無稽處來,回到大荒無稽處去。這是從物質(無生命的、無所不包的、無始無終的)來到物質去嗎?這不是有點唯物了嗎?這是從幻想(大荒無稽的形象不是具體可觸的,而是概括於心智的)來到幻想去嗎?這不是「唯心」了嗎?小小的賈寶玉的發生與歸宿,不是已經引起了「念大荒之無稽,獨愴然而涕下」的哲理情思了嗎?

石與玉的故事還不僅限於鋪陳或者猜測賈寶玉的發生與歸宿,不僅限於成為寶玉的一個對應物、一個象徵,不僅限於表達寶玉無材補天——不能成就大事業——的愧怍與怨嗟。通靈寶玉與寶玉同時進入了紅塵,進入了大觀園,成了《紅樓夢》小說特別是賈寶玉故事的一個貫徹始終的道具、一個具體的情節因素、一種提示、一種富有神秘與超驗意味的、宿命的、不可解的徵兆、預兆。全書有許多回寫示玉、摔玉、丟玉、尋玉、送玉、得玉、以玉治癒,玉與寶玉的愛情、健康、家道關係密切。賈母王夫人襲人,都明確說此玉是寶玉的命根子,特別是襲人,照顧此玉盡心盡力,唯精唯細,無怪乎某些索隱派紅學家判斷此玉是皇帝玉璽的象徵。從北靜王到張道士,都對此玉畢恭畢敬,似乎此玉是寶玉的高貴不凡的象徵,將這個「稀罕物」視為靈驗的寶貝,「極口稱奇道異」(第十四、十五回)。寶釵對此玉暗感興趣,明則迴避,當然是因為這塊玉與她的金鎖恰好匹配,天成一對,命定一雙。黛玉卻因此塊玉而生出多少嫉妒、懷疑、憤懣、不平、自傷,這塊玉是黛玉心頭的一個陰影一塊病,是高懸在寶黛愛情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值得注意的倒是寶玉本人,對這個玉即這個旁人眼中的「命根子」「勞什子」,似乎並無興趣,對丟玉的反應最為冷漠,甚至於不止一次摔玉砸玉,擺之脫之而後快。

後來的摔玉砸玉容易理解。因為黛玉的心病自然便成了寶玉的心病。較難理解的是第三回「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黛玉初次與寶玉見面。寶玉聽說黛玉沒有玉,「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其後賈母胡亂編了瞎話哄之,「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如此這般,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摔得突兀,止得平淡,有深意乎?無深意乎?

我們或者可以解釋為這是寶玉與姐姐妹妹們的認同。寶玉摔玉時「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寶玉特別願意以林黛玉為自己的準星,因為他一見面便為林妹妹的「神仙似的」美麗聰慧而傾倒,他說:「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這的確是一條不合邏輯但不乏真情與動人的效果的道理。我們或者可以解釋為這是寶黛相會瞬間的愛的衝擊波所引起的寶玉的一種興奮、緊張、激動、狂喜的心情的表現。一種莫名的衝擊使寶玉不能自持,使寶玉大腦皮質的抑制機制失靈。正如古今中外的許多墮入情網的少男少女在初會時會說出一些傻話,做出一些傻事,至少目的在於吸引對方的注意一樣。

我們或者可以解釋為這比喻著寶玉對自己的特殊境遇、自己享受到的特殊「優待」的不滿。稀罕,稱奇道怪,也許能給旁觀者以某種刺激,對於本人來說,則很可能是一種折磨一種負擔。熊貓有知,未必會滿意自己的命運。我們的電影明星受到崇拜者、記者包圍的時候,不也有大發脾氣的麼?遇到這種時候他或者她寧願意生活得更凡俗一點。何況影影綽綽地,有玉與無玉的區別在阻隔著他與姐姐妹妹們以致與所有的人們的交流與認同,銜玉而生帶給他的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呢。

再信馬由韁地「胡掄」一下,也許甚至有人可以從弗洛伊德的學說來解釋寶玉的摔玉。在姐姐妹妹面前,寶玉無條件地認同,他感到了自己的「稀罕物」的多餘,欲除之而後快,終又知道除也除不去,便「不生別論」了。

也許還可以洋洋灑灑地分析出更多的似是而非的道理,但不論講出多少玄妙生花的道理,還是不能盡興,不能窮盡這一次摔玉的邏輯與含意。而且,這次摔玉的文學描寫的魅力恰恰不在於講得出的這些道理,而在於那講不出的、非語言、非邏輯、非道理的那些道理。在這裡,非寫實的寫法傳達出來的是寶黛愛情與寶玉性格的一種神秘的、超驗的、非現實的、形而上的喜悅與痛苦,是一個永遠的謎,是人——命運——愛情——文學的不可窮盡、不可窮究的性質。

玉的故事貫徹始終。金玉良緣的合理性、天成性一直威脅著寶黛的苦苦相愛相知。賈寶玉甚至在睡夢中也要與「金玉姻緣說」進行苦苦的爭鬥(第三十六回)。不但有了寶釵的金鎖而且有了湘雲的金麒麟。不但有了湘雲的金麒麟而且有了張道士贈給寶玉的相似而更大的金麒麟。簡直都亂乎了,原來命運的安排也是一筆糊塗賬,一場混戰!而唯獨黛玉一無所有,無玉的缺陷與他們的愛共生。

黛玉有的只是眼淚。於是這裡出現了另一個神話——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神話,愛情以「還淚」為主要的內涵,怎能不是「冤業」,不是「風月債」!而這又是一個何等稀奇、優美、悲哀的神話!把寶黛愛情的深摯與痛苦從此生溯到彼生,從這個世界溯到那個世界,何此愛之綿延悠長永恆纏繞也!不論後世學人對高鶚續作有多少辨證(不是辯證法的辯證)與批評,「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這一回目仍然是貼切工整、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太虛幻境也可以從神話的角度理解。夢幻是神話與現實之間的橋樑,心理描寫既可以說是寫實的又可以說是非寫實的。一段時間一些同志把心理學視為唯心主義並非全然憑空定罪。心理描寫走一步就會進入潛意識、夢幻,再走一步就是神話了。賈寶玉之外還有一個甄寶玉,活似賈寶玉的另一個「我」,活似鏡中的賈寶玉的映像。寶玉是對著鏡子睡午覺時「看」到了與自己一模一樣、卻又不認識自己不接受自己並稱自己為「臭小廝」的甄寶玉及其一家的 (第五十六回)。這算是一種心理活動、一種夢幻、一種自我與自我的相分離與相映照嗎!抑或這只是一種借喻、一種假定、一種曲筆,藉以表達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又懷念又抱怨又辯護又嘲弄又撫愛又歎息的複雜態度,藉以突出作者的「假做真時真亦假」的玄學主題嗎?誰能說得清呢?一個「假」寶玉一個「真」寶玉,誰假誰真?誰是誰的鏡子?是兩個鏡子互相照耀?那要照出多少真真假假的鏡子的「長廊」來!

與對待別的人物不同,《紅樓夢》中對寶玉直接發出的議論最多,許多議論帶有貶義:「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與膏粱,莫效此兒行狀」(第三回);「粉漬脂痕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第二十五回);「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第二十九回);「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第三十六回);「寶釵笑道:『你(寶玉)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了,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第三十七回);「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第五十六回);「我們這呆子聽了風就是雨」(第五十七回);「……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第六十一回)。

如此等等,固不能說書中這樣寫便把寶玉貶了個體無完膚,作者認為寶玉一無可取;但也不能說這些全是反話或是明貶實褒,像有的論者認定的那樣。蓋曹雪芹是從「二重組合」的觀點來看寶玉的性格特徵的,一開始「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雨村就發表了一大通應運應劫、秀氣邪氣二重組合形成非仁非惡非「萬萬人」之平庸的特殊性格的大道理。大道理並不高明,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的辯證態度、矛盾態度卻是表達出來了。

是的,作者對寶玉這個人物的態度是不同的,更真切更責備,更懺悔更留戀,更原諒(如「淫」的問題)更挑剔。「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這種態度和這種語言當然是自己對自己的反思,是懺悔錄的語言,也是自我追悼——「悼紅軒」嘛——的輓歌語言。正是在寶玉身上,作者寄托了更多的自怨自嗟,自思自歎,帶有更多的自況(不是指具體情節而是指總的思想、感情、命運和調子)性質,這應該是無 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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