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十 回 梅香月對書獎婿 賈珍珠即景悲人

第 五十 回 梅香月對書獎婿 賈珍珠即景悲人

第 五十 回 梅香月對書獎婿 賈珍珠即景悲人

《紅樓復夢》清·陳少海

第五十回 梅香月對書獎婿 賈珍珠即景悲人

   

話說太太們正在怡安堂甬道上走不幾步,只聽見後面一人栽倒,眾人站住,回頭見是跟桂太太的一個大丫頭跌的頭紅臉脹。眾人好笑,金夫人問道:「怎麼走著好好的栽倒?」丫頭道:「聽說老爺進來,趕著過來通知,因踩著裙子,栽了一跤。」

桂夫人們回望,見桂廉夫同著梅春、桂堂已走上甬道,心中十分歡喜,忙問道:「三兄弟,你怎麼此時才來?」桂廉夫趕著走上前來,拉著桂夫人,同胞姐弟多年不見,真有無限關情,並無

話說,惟有含淚問好而已。沈夫人表姐弟多年不見,十分親熱。桂堂過來見姑奶請安,桂夫人滿心歡喜,拉著他親愛之至。金夫人指著各位太太都與廉夫相見。桂老爺向薛姑太太深感賈大姐姐、寶侄女們的關切,略談幾句,修雲也只得過來拜見舅舅,廉夫拉著歡喜之至。又是海珠們一班過來請安,桂堂也同諸位姐妹們見禮,修雲此時竟有說不出的一番光景。

桂夫人道:「老太太在介壽堂等候,快去請安。」桂廉夫問:「怎麼不見夢玉?」桂夫人道:「他在大哥那邊守制,你且見過老太太,再去兩邊上飯。」廉夫點頭歎息,同著金夫人娘兒四個竟往介壽堂去,桂夫人陪著各位太太們一同進來。剛到甬道上,那些姑娘們早已掀起寶藍挖雲夾綢門簾,桂夫人領著兄弟、妹子們走進介壽堂。廉夫見迎面堆了一座菊花山,四處樽瓶盤洗大小高低,無處不是菊花,各色各樣,新奇雅致,真如翠錦。那菊花山上懸著一塊大匾,寫著「藏秋」兩個大字。

花山左右掛著一副大字對聯,左邊是:

入夜窗延三面月,

右邊是:

當秋人坐一庭花。

走進碧紗縵裡,見那上下都是玻璃窗。上面窗前,一溜兒擺著八大盆素心蘭花,壁子上同那多寶廚、大書架、大炕上又都是各色各樣古銅、古磁花瓶,插著折枝菊花,見炕上及一切椅凳,俱是一色青緞鋪墊。套房門口站著兩個體面姑娘,將個松花湖縐青滴水的夾門簾掀起,桂夫人領著兄弟進去。廉夫看見老太太坐在一張螺甸小榻上,身穿著青寧綢面兒珍珠皮褂,秋香色湖縐薄棉裙,青緞子鞋踩著個花梨木大腳踏,白髮鬢邊插著兩枝桂花。榻子面前,一邊站著一個體面姑娘,俱穿著青綢棉褂,月白綢裙褲,墨布青鎖梁小弓鞋,頭上俱是銀簪、素花,烏雲上挽著一個二指寬的白布圈兒。

祝母瞧見,連忙站起笑道:「成天在這裡盼望,怎麼今日才到?」旁邊兩個姑娘,扶著老太太下了腳踏。桂廉夫夫妻兩個忙走上前,一齊跪下,祝母著急說道:「舅老爺、舅太太快些請起,真不敢當。」兩邊的姑娘們趕忙扶祝桂廉夫們拜完請安,祝母站著回拜,說道:「恕我不能行禮。」金夫人道:「別了老太太不覺又是十年,光陰轉瞬,老人家精神康健,丰采如初,只是頭髮又白了幾許。」桂廉夫道:「老太太福壽雙全,兒孫繞膝,真是西池仙母。」祝母謙遜了幾句,吩咐姑娘們端過凳子,擺在榻前讓舅老爺們坐下。

桂堂姐弟兩個過來行禮,祝母瞧見滿心歡喜,說道:「好兒子,快些起來。」蟾珠姐弟拜畢,祝母一手拉著一個,說道:「十年不見,都已長成,真是一對玉人兒。我聽說堂兒很肯唸書,不愧書香有繼,將來同夢玉哥兒兩個作個同年,也不枉寒窗苦志。」桂廉夫笑道:「總托奶奶的福庇,將來如果讀書有成,庶不負老太太這一番期望。」桂夫人笑道:「我聽說蟾珠也肯唸書。」金夫人道:「每天針黹之外,就手不釋卷的看書,我正瞧著很繁。」祝母笑道:「我家海丫頭們都愛念個書,既是你怕繁,橫豎他總是我家的人,你今日就交給我,不必帶他到廣東去,省得大遠的道兒,又要差人去接,費那些事。」

金夫人說道:「蟾珠年紀尚小,此時斷難留下。且過二三年我親自送來,不須老太太差人去接。」祝母見金夫人著急,故意慪他道:「誰叫你今日帶他來呢!既進了我家門,就是我家人,要想帶去,是斷不能的了。」金夫人聽說,急的面紅面脹,一聲兒也不言語。桂夫人瞧見,不覺大笑道:「老太太故意慪你,你也值得臉都急紅?」祝母同桂廉夫都好笑起來。金夫人放下心,亦自覺好笑。

桂廉夫想道:「老太太這會兒說著閒話,幸而沒有提起大爺,再坐一會,恐難走脫。不如走脫身出去,讓太太們進來說話罷。」主意想定,對著老太太道:「侄兒去見姐夫,再來同老太太細談家務。」祝母點頭道:「你姐妹也很惦記,快去同他說會子再來。他這幾天心都傷碎了。」老太太說著,掉下淚來,不勝悲切。桂廉夫趕忙站起,祝母吩咐修雲、魁兒陪往怡安堂去,對蟾珠道:「你們兩個也同去見姑夫,帶著你父親去勸勸他。」蟾珠們答應,一同出了房來。

此時,各位太太、奶奶們都在介壽堂等桂廉夫出來,挨次拜見。蟾珠姐弟向各位拜完,廉夫領著女兒同修雲、梅春往怡安堂去。裡面金夫人同著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姨娘們俱見過了禮,在老太太屋裡坐下,彼此敘說十年風景。談了一會,金夫人要到承瑛堂去,老太太吩咐擺過點心再去。

不言太太們飯後往承瑛堂之事。且說桂廉夫來到怡安堂,聽差的嫂子進去回過老爺,趕忙掀簾伺候,讓桂老爺們進去。

祝筠聽說廉夫上來,趕忙起身到房門口兒來接。桂廉夫將到門口,就有兩個效力姑娘掀起湘簾,祝筠瞧見忙走出房,弟兄拉手,兩人走進屋裡對拜一番。蟾珠、桂堂拜見姑丈。祝筠讓廉夫們坐下,未曾開口,先淚流滿面,問道:「兄弟,你出京時,想大哥病已沉重,誰知棄我長去了!」說著,掩面而哭。廉夫亦含悲勸道:「姐夫,你雖手足情深,自不能已於悲悼。然此時惟你一人所關非小,況老太太年已古稀不勝悲切,正宜強意為歡,以解北堂之慟,方不失為孝子、悌弟之心。倘你再若失調,不但難以祝望萱親、抑且使大哥、三弟不安於地下。務望節哀珍重,是所切囑。」祝筠連連點頭,說道:「兄弟金石之言,我當銘諸心版。只是不到三月之間,兩傷手足,人非草木,情何以堪?」桂廉夫道:「壽夭窮通,數皆前定。你此時徒悲無益,況你責任甚重,更宜自愛!」廉夫們正在敘談,外面回說:「姑老爺同鞠親家老爺在忠恕堂,請舅老爺相見。」祝筠笑道:「梅香月同鞠冷齋一樣性情,真是玉山高並。連日在金山寺為大哥、三哥作四十九日道場,托冷齋、香月照應。今日想是知道你來,是以歸來獨早。」桂廉夫道:「我還到兩邊靈前哭拜一番,明日再給他哥兒兩個上飯。」祝筠道:「罷呀,一拜已足慰兄弟之靈,何必又要費事?你且去同香月們吃了飯再拜不遲,晚上邀香月、冷齋進來剪燭西窗,以消長夜。」廉夫點頭,剛要出去,見個體面媳婦來請桂大爺同姑娘到介壽堂吃飯。梅春、修雲、桂家姐弟候著桂廉夫出去,才往介壽堂來。

桂廉夫到了忠恕堂,梅香月同鞠冷齋都是十餘年闊別,彼此見禮之後,大敘寒暄。用過早飯,小子們伺候漱口洗面,梅香月陪著先到崇善堂祝露靈前哭作一番,香月代為致謝。吩咐值日家人到蔭玉堂知會夢玉,並令其點起香燭,伺候著舅老爺過來祭拜。家人們答應,過去伺候。

梅香月陪著桂廉夫一路說話,不須轎馬,西間壁有半箭來路,就是尚書宅第。桂廉夫們走到門邊,老家人徐忠、趙祿迎著給舅老爺請安。桂廉夫趕忙扶住,對徐忠道:「自從你起身之後,老爺病勢日沉一日,直到我起身前兩天,倒覺精神好些,誰知我轉身七八天工夫,竟自西去了。實在令人可傷之至。太太在京想也無甚耽閣,開喪之後,諒必收拾起身,十月間亦可到家了。只是張本一人恐難照應。」徐忠道:「還有陸賓人還小心謹慎,幫著張本倒還可以放心。」桂廉夫點頭答應,同著梅香月走進二門,到了茶廳,問趙祿道:「我在太太那兒,見哥兒的信上說,派你在金陵給賈太太修理房屋,不知可曾完工?賈太太早晚也就到了。」趙祿道:「哥兒派了奴才同徐忠兩個給賈太太修理房屋,連裝修、翻蓋、油漆,攏共攏兒花了一萬一千兩銀子,裱糊在外。現在各項俱已完結,只有裱糊尚未了手。奴才前日才回來,同著匠頭兒來領工價。」桂廉夫笑道:「當日我典過來那房子,已經潮舊,我進京後十餘年,前後坍塌可想而知,如今我同賈太太都是兒女親家,十分關切。不但玉哥兒分所應修,即我亦當分任才是。我押著的契紙,不知可曾贖回?」趙祿道:「直到前月底,錢太太往松江回家,本利算歸清楚,房契俱已交給哥兒收著。」桂廉夫點頭問:「那房子現在誰在那兒照應?」趙祿道:「還托老黃一家子幫著照管,這兒也還有人在那裡看著糊呢。」桂廉夫笑道:「老黃只怕越龍鍾不堪了,我到金陵也還要在賈府上耽擱幾時,將來將老黃一家兒薦給賈太太照看個莊子兒也好。」說話之時已到敬本堂的大院子裡,那些執事家人在甬道上一溜兒站滿。進了敬本堂,由後軒轉到敦禮堂。東西兩廊下、廂房門口俱掛著一色的明角素燈。由敦禮堂一直進去,是誠樂堂。左邊廊下一座磚門上面寫著」如是園」三字,園門左右皆是群房;右廊下一帶兩個磚門,上首是家人、媳婦們的院了,下邊是大廚房。往誠樂堂後身走大甬道,直到五桂堂,因這院裡有五棵大桂樹鋪滿一庭,此時正值金粟盛開,甬道上堆金滿地,不亞鷲嶺香巖,廣寒月窟。桂廉夫見五桂堂裡儘是滿架圖書,牙籤玉軸,梅香月歎道:「幸有能讀父書者,不然幾為甕頭物矣!」廉夫點頭。由書屏後轉至寶墨堂,大甬道兩邊儘是磁盆花卉,兩廊下一溜兒皆是群房。由茶廳至此,都是一色的青綢鋪墊。

剛轉到蔭玉堂的大院裡,遠望去儘是銀裝玉砌,此即尚書設靈之所。那些大小家人們一齊站著伺候啟幔、拈香,桂廉夫瞧見,在院子裡舉起哀來,急急忙忙哭了上去。將到台階卷棚下,一聲點響,綢幔店開,夢玉跪在草荐上,伏地嚎啕。桂廉夫哭到幔裡,對著神主縱聲大哭。孝堂裡秋瑞領著丫頭、媳婦、姑娘們一齊舉哀。桂廉夫先哭了一會,才站在拜墊上,左邊家人跪下獻上長香,廉夫用右手接著,雙手向上一舉,右邊的家人趕忙跪下接住,站起來插在爐內。桂廉夫跪下拜了四拜,站起身來。夢玉匍匐過來,抱著舅舅的腿放聲大哭。廉夫抱著他又哭了一會,於是哀止。香月過來回禮,夢玉另給舅舅磕頭請安。廉夫拉著他道:「多年不見,竟已成人。你父親聽見很會唸書,又見你寫的家信字畫端楷,十分歡喜。只望你奮志青雲,箕裘有繼,他在九泉之下且欣且喜。」夢玉趕忙跪著答應。

廉夫正同夢玉說話,家人們回道:「太太們走如是園過來了。」廉夫對夢玉道:「我還要去同二叔叔說說話,再來看你。」

說畢,同著梅香月仍走原路出去。夢玉、秋瑞接著太太們又哭拜了半日。桂太太更不用說,見了夢玉分外傷心,連蟾珠到此刻也覺忘其所以。姐弟兩個同夢玉拜見之後,又再三勸慰,只有修雲甚覺好笑,遠遠站開一言不發。桂太太同秋瑞說賈大姐姐將韓友梅姑娘承繼為女的這一段故事,秋瑞十分感激,說道:「韓舅母家友妹妹若不是賈太太的大德,幾至不可問矣!賈太太真是友妹妹的再生父母。」掌珠道:「咱們在這裡說的熱鬧,盡剩了修姑娘遠遠的站在那裡。」蟾珠姐弟兩個正同夢玉說話,聽見掌珠說修雲站的遠遠的,蟾珠忽然想起自家一事,不覺徹耳通紅,折身就走。夢玉看見蟾珠轉身就走,他趕忙一把拉住說道:「妹妹,咱們正說的熱鬧,你怎麼就跑呢?」蟾珠被這呆子抓住不放,急的面脹通紅,無法可治。修雲抿著嘴兒遠站著好笑。桂太太們說的正是高興,見蟾珠被夢玉拉住,急的滿面通紅,不覺一齊好笑,將個蟾珠笑的無地自容。梅姑太太走過來笑道:「十年前進京時候,你同夢玉哭了幾日。你們起身後,夢玉病了兩天。如今相遇正當暢敘離衷,何必要作此女兒情態?」桂夫人笑道:「咱們都到大嫂子上房去看看屋子,不過一兩月工夫,大嫂子也就到家了。」太太們走蔭玉堂後身進了垂花門,走過寶書堂,一直俱往上房安和堂閒話。

今且擱下桂廉夫在祝府款留盤桓數日,要等著賈親家到了同往金陵之事。如今再說王夫人們自從七月二十開船之後,路上又遇兵部張老爺,給賈環定下親事。舟中分手後,正是秋水長空,風帆沙鳥,漸入江南境界。又過了中秋佳節,金粟盛開,香盈千里。真個是:雲歸千疊家山碧,花落一溪秋水香。

這日船到淮安,管廚的柳嫂子買了多少頂大的螃蟹,請太太、奶奶、姑娘、爺們下半晚兒都到太太船上吃蟹。那些家人、小子上崖去買了些桂花、洋菊,插滿一艙。王夫人十分歡喜,領著兒子、孫子、媳婦、女兒、外甥女兒開懷暢飲,說些古往今來故事。寶釵、珍珠又說起地獄中見鳳姐兒同那所見所聞一切光景,並來旺的媳婦那一番悲苦情形,當伺候鳳姐時候,他何等樣的得意!這如今,鳳二奶奶顧不得他,他也顧不得二奶奶,真想起來令人可憐。寶月道:「咱們老師父每天都要叫幾聲鳳二奶奶,見神見鬼說的叫人害怕。」平兒道:「人在生前佔一點便宜都是好的,到了那個地方,生前最得意之事,想那裡是最苦的境遇。」寶釵笑道:「你這話都說的是不分界限。人生得意之事,莫過於忠孝節義與那和平寬厚,愷悌仁慈,這些人所作得意之事,必上貫日星,下聯河岳,生為英傑,死為神靈。其樂不可言既矣!還有何苦之有?你所說人生得意者,為昧心得意而言,並非人生凡得意之事皆系入地獄之事也。」

王夫人笑道:「寶丫頭那裡學來的這一套說話?」平兒道:「我才說了兩句,他就嘓嘟了一串子,明日叫他去做媒婆,倒也是很好的一張利嘴。」王夫人們都縱聲大笑。

李宮裁問道:「為什麼珍丫頭低頭不語?」珍珠道:「我在這裡想劉姥姥的話,令人可敬可畏。」宮裁道:「劉姥姥說的什麼話可敬可畏?」珍珠道:「我們要過奈河橋去,他說這橋只有神仙佛祖同那忠孝節義之人方許過來過去。後來我們過橋去,遇著老爺也說忠孝二字。拿死去換來的人,能忠孝未有不節義,分用之則為四,合用之則惟有忠孝二字而已。現在坐中人,俱是奈河橋可來可去之人,惟我悔之無極。」珍珠說畢,掩面大哭。王夫人聽了他的一番說話,猛然想起一件心事,悶悶不樂,低頭無語。

平兒笑道:「太太正歡歡喜喜飲酒,還讚這螃蟹比那年史姑娘在大觀園請的蟹大的多呢!誰叫你們提起陰司裡的說話?引起珍丫頭哭哭啼啼,連太太都鬧的發煩。這是何苦來呢?」

寶釵笑道:「本來當日林姑娘就很嫌劉姥姥,起他一個渾號叫做母蝗蟲。誰知這母蝗蟲死了多年還會惹人哭,真是個喪氣東西!」平兒笑道:「林姑娘給惜姑娘取那畫的名兒叫做《攜蝗大嚼圖》,咱們這會兒也該畫幅畫,叫做《憶蝗大哭圖》。」

王夫人們聽了不覺哄然大笑,連珍珠也「噗嗤」的笑將起來。寶釵笑道:「四姑娘樂了,咱們換熱蟹來吃罷。」媳婦們答應了,趕忙換了蟹。丫頭們將冷酒盡皆折去。

友梅向丫頭們要了酒壺,走出坐位先給太太敬了酒,就挨次是大嫂子、璉二嫂子、寶二嫂子、寶月二姐姐、四姐姐、環三哥、大侄兒、巧姑娘俱斟上一杯。蘭哥兒同巧姑娘趕忙站起來,說道:「六姑姑怎麼給咱們斟起酒來?叫別人瞧著笑話。」

王夫人笑道:「你們兄妹兩個回敬六姑姑一杯就是了。」蘭哥兒、巧姑娘兄妹兩個,也由太太起,輪著執壺敬酒,又兼著三位奶奶、四姑娘也都輪著敬太太的酒,彼此斟讓一回,這會兒太太們倒比先前熱鬧。

只見王貴家的進來回道:「林之孝請太太示下,明日船到揚州,不知太太到林姑太太墳上去不去?」王夫人道:「是啊,咱們既過揚州,自然該去給姑太太上上墳。這一回去之後,知道幾時再到揚州呢?你去對林之孝說,叫他派人先到揚州備辦祭禮同轎子等項,先去知會看墳人,吩咐他墳前打掃,後日一早我們都去。」王家的答應,走出船頭,傳了太太吩咐的說話。林之孝答應著,回到自家船裡,想起那年周瑞跟老爺伴老太太靈回南,給林姑娘安葬是他經理,那墳上他是知道的,今日差他去倒妥當。主意想定,叫三小子去請周大爺過來說話。

三小子答應,去不多會,同周瑞走進艙來。林之孝將太太吩咐的

話說了一遍。周瑞道:「我去叫只小船,這會兒就去,趕明日一天都辦齊集了。只是要多帶幾弔錢去。」林之孝道:「帶錢累墜,我交二十兩銀給你帶去,辦了再算。」周瑞點頭答應。

林之孝到房艙裡兌了銀子,包好出來交給周瑞,趕著雇了小船,連夜竟往揚州先去料理辦事。太太們吃到上燈以後,各回本船安歇。

次日一早開船,正是當梢順風,扯滿佈帆,乘風破浪,至半夜已到了邵泊,離揚州還有四十里,將船停住了,過了一宵。

次日開行,方交辰正,已到揚州。在鈔關碼頭上,十七號大船一字兒排住,各船都已吃過早飯,奶奶、姑娘們齊收拾完備,俱到太太座船上來。那碼頭上大小轎子都已歇滿。林之孝進來請太太們上轎,那些姑娘、嫂子們坐了四五十天船,十分氣悶,一個個都要跟去上墳,情願自備轎錢。王夫人聽了甚覺好笑。

珠大奶奶們又給這些人說情,太太倒也無法,只得准他們跟去。

命林之孝帶領大小家人在各船照應。太太們都在船頭上轎,姑娘、嫂子們伺候完結,都忙到碼頭紛紛上轎,倒鬧了半天。

此時,賈府的轎子,男女一共六十乘,聯翩而去,一直走大路抬到平山堂的後山林如海的墳上。眾姑娘、媳婦們趕著下轎,先走上前去伺候太太、奶奶、姑娘下轎。王夫人走到墳前,看那土堆半皆坍塌,周圍樹木多已枯槁,刪伐殆荊地下秋草蓬蓬,青黃相間。王夫人不勝傷感,叫周瑞過來問道:「怎麼管墳人年年竟不修理,瞧著他坍塌到這個分兒?雖是姑老爺沒有後人,現還放著咱們至親呢,他就知道咱們不來上個墳兒嗎?這管墳的很有些不是。」周瑞連聲答應著,候太太說完了話,這才回道:「奴才昨日一到,就先來找管墳的老顧,山前山後找了一個難,也沒有找著。後來遇著一個老頭子,問起姑老爺管墳的老顧,他才說道:『老顧已死了好幾年,他的老婆帶著一兒一女嫁了人,搬在城裡去祝這林府上的墳並無人照應,所以荒涼至此。』奴才聽見沒有法兒,趕忙雇了幾個人將墳面前這些亂草拔去,又向那邊土地廟裡賃了三張桌子,幾條板凳,這才擺上祭席。不然太太們來,連個坐處都是沒有的。」王夫人同奶奶們聽了,人人悲感。

此刻,墳前已點上香燭,鋪了拜墊。王夫人命賈環叔侄兩個先拜,然後王夫人過來先奠了三杯酒,跪將下去,眼淚紛紛拜了四拜。兩旁丫頭、媳婦趕忙攙起,奶奶、姑娘們挨次而拜。

林姑娘墳前也擺了一席,王夫人領著奶奶們走過這邊,看了黛玉的墳,問周瑞道:「林姑娘的墳倒像是新修補的,這是誰?怎麼單給林姑娘修墳,是個什麼道理?」周瑞道:「奴才看過,四面都是連草帶土堆補上的,並不是土工們好好修理,奴才也想不出這個緣故。」寶釵道:「這一定是林姑娘的一個知己,來替他上墳修墓。」珠大奶奶笑道:「林姑娘的知己只有寶玉兄弟,或者是他做的事亦未可知。」寶釵道:「斷不是他,安有神仙而不斷情緣之理?況且他既替林姑娘修墳,再沒有不替姑爹、姑媽修修之理,我看來斷不是他。」平兒道:「咱們且下船去,慢慢的議論,別站在這裡白耽擱工夫。」大奶奶道:「平丫頭倒說出理來。」寶釵笑道:「什麼話呢,親家太太的話,還怕沒有理?」王夫人笑道:「你們說的熱鬧,怎麼珍珠悶悶不語?」珍珠含淚應道:「女兒見了林姑娘的墳,想起大觀園的風景,不覺心腸俱碎,想女兒將來要求林姑娘的這樣坍墳,恐尚不可得。」珍珠說著,淚隨聲下,不勝悲楚。王夫人也甚傷感,給林姑娘奠了一杯酒,說道:「姑娘,你芳靈仙去,質委塵沙,尚能念我親情,惠我仙草。我今返棹金陵,一杯致奠,從此雲樹河山,用昭神契。」王夫人祝畢,站著拜了兩拜,奶奶、姑娘們輪著奠酒,都站著拜幾拜。其間惟有寶釵、珍珠十分悲痛。珠大奶奶道:「讓六姑娘拜罷,別盡著的悲苦,對著墳堆,那裡有出得盡的眼淚?」平兒笑道:「他兩個今日來替林姑娘找補眼淚呢!」王夫人們都笑起來。月姑娘、友姑娘過來跪拜了四拜,賈環是林姑娘的兄弟,賈蘭兄妹又是小輩,俱皆跪拜四拜。

奠酒拜完之後,王夫人正在吩咐兩邊焚化紙錢,只見一個人在林黛玉的墳後跳了過來,叫道:「太太們怎麼到這裡來了?」王夫人同奶奶們出其不意唬了一跳。不知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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