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層 《紅樓》脂硯(1)
第七層 《紅樓》脂硯(1)
雪芹原書本來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可見「脂批」是原書的組成部分,而非一般批語是後人所附加的、可有可無的文字。因此,脂硯齋究為何人?揣測者甚多,如胡適以為是雪芹自批,俞平伯說是雪芹的「舅舅」,後來又出現什麼「叔叔」說,等等不一。
我的拙見異於諸家,認為脂硯是一女子,實即書中湘雲的「原型」。證據甚多,今只摘其一二,可窺豹斑,可發妙想。
詩曰:
批書莫比金聖歎,《水滸》《西廂》局外人。
惟有脂硯與之異,批中自謂「《夢》中人」。
局外夢中懸殊甚,胭脂研硯生異芬。
傳來聲口女兒氣,方悟脂硯即湘雲。
脂硯
曹雪芹在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情形下寫書,沒有任何物質援助和精神慰藉,痛苦可想。但是他卻有一個親密的人,成為他的惟一的支持者。這人名氏不詳,只留下一個別署,叫做「脂硯齋」。從脂硯齋這裡,曹雪芹卻得到了援助和慰藉。在曹雪芹當時的處境下,居然還有脂硯齋這樣的人,真是難能可貴已極,使我們不能不對他發生很大的欽佩之情,我們應該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有一種意見極力低估脂硯齋這人和他給《紅樓夢》所作的批語的重要性。其主要理由大概不外乎:脂硯齋的觀點並不全部高明、正確,他的批《紅樓夢》,不過如金聖歎的批《水滸傳》一樣;凡是舊日的評點派一流的東西,筆墨遊戲,糟粕居多,並沒有多少價值可言。
關於脂硯齋批書的問題,這篇文字不能詳說。但有幾點應當表出:第一,對於二百年前的小說批點家的觀點,當然要批判抉擇,正確估價,可是這和輕輕一筆抹殺不是一個意義。第二,小說評點派,其內容固然有很多應為我們揚棄的糟粕夾雜在內,但是從整個說,這實際是一種「通之於大眾」的傳統文藝批評欣賞的通俗形式,我們應當給它的是適當的重視,而不是一力貶棄。第三,像金聖歎之流,只是《水滸傳》行世已久之後的一個讀者,換一方式說,他對於小說的作者為人和創作過程來說,都是一個「不相干」的旁人,所以他的批《水滸傳》就只能是這樣的「範疇」之內的東西。可是脂硯齋卻不能和金聖歎一概而論,因為他不但和《紅樓夢》的作者是同時人,而且是關係極其密切的親人;他不但對《紅樓夢》的創作過程瞭解十分清楚,而且他本人就還是一位參與寫作的助理者。第四,金聖歎是從封建的立場、觀點來批點乃至竄改《水滸傳》,而脂硯齋則雖然不能盡合作者的全部立場、觀點,他在更多的方面卻是同情作者和維護作者的意旨和主張的。——這樣的一位批家,恐怕不應當毫不分辨地和金聖歎等人相提並論。應該想到,能夠獲得這樣的批家批過的小說而且幸而流傳保存下來,是無比寶貴的研究資料,這在全世界古今文學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特例。我們應當充分理會到這些意義。
這樣說一下,就可以看出脂硯齋的難能可貴處:他是曹雪芹孤獨寂寞中的一個最有力的支持、鼓舞和合作者。
他幫助曹雪芹做了哪些具體的工作呢?我們現在還能看得出的,就有以下各事:
一、他決定書名。例如他在「再評」的時候,最後決定在《紅樓夢》小說的許多異名之中仍舊採用「石頭記」為正式書名,並得到曹雪芹的同意,把這個原委寫入卷首的「楔子」部分的正文裡面。事實上,乾隆時候的最初流傳的抄本《紅樓夢》,都是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
二、他建議將小說裡的某些重大情節作出刪改。例如原稿第十三回原來的回目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正文寫賈珍和秦氏翁媳姦通,被丫鬟撞見,秦氏自縊而死。由於脂硯齋的建議,將此事明文一概刪去,改為隱筆暗寫,因而此回的篇幅獨較他回為少;回目也修改避諱了。
三、他校正清抄本的文字。例如「庚辰本」第七十五回的前面,記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一行字,就是證據痕跡。
四、他整理原稿,掌握情況,隨時指出殘短缺失之處,提醒作者修補。例如小說第七十五回,本以「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為下半回的主題,而寫到寶玉、賈蘭、賈環由賈政的命令依次作詩時,都只有引起詩句的「道是」二字,而不見詩句(有的「道是」下面空了格,表示下面將有文字);脂硯齋便於回前記下「缺中秋詩,俟雪芹」的話。
五、這樣的缺短之處,不止一例;有的直到雪芹逝世,也終未能來得及補齊,而脂硯齋代為補作了。例如上條所舉中秋詩,較晚本仍無詩句,而且將「道是」等字樣也刪掉,連缺短的痕跡也消滅了:可見此三詩終未補作。而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回末只到惜春之謎為止,眉上朱批云:「此後破失,俟再補。」後面又一單頁,「暫記」寶釵之謎語正文、七言律詩一首,後面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則又可見較晚本此回回末所補的一小段,就是脂硯齋傷歎雪芹已亡而自己動手補足的。
六、他不止代補零碎殘短,還代撰整回的缺文。原來《紅樓夢》底稿本久為朋友借閱,以致時有迷失,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都是例子。至如第六十七回,高鶚所謂各本「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者,在「庚辰本」果然也沒有,其第七冊自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實共八回書,而於卷首註明:「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回。」這就是在「庚辰秋月定本」中尚很有缺少整回的地方(庚辰,乾隆二十五年,其時雪芹尚在);但到較晚本,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就都有了。就中如六十七回,研究者認為是後來偽作,所舉破綻欠合之處,頗有道理。其實這種「偽作」,絕非那種不相干的後人的作偽所可比擬;從它補作的年代和質量看來,只可能出於脂硯齋之手。
七、他掌握稿本的章回情況,建議改動設計。例如今本的第十七、十八兩回,在「庚辰本」中尚連接而下,本是一大回書;脂硯齋在回前記云:「此回宜分兩回方妥。」後來的本子果然就分為兩回了,而且各本的分法並不全同。揣其嘗試具體分斷的人,也就是脂硯齋。
八、他替書中的隱詞廋語,難文僻字,都作出了註解。例如賈家四姊妹的名字「元」「迎」「探」「惜」諧隱「原應歎息」,給秦可卿送殯的六家「國公」的姓名中,隱寓十二地支,等等,不是和作者關係切近的人,便很難懂得原意。例子很多,不必備舉。余如「金彝」,就註明:「,音壘,周器也。」「玻璃」,就註明:「,音海,盛酒之大器也。」例子也不一。
九、他為此書作出「凡例」,列於卷首,並題總詩,就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那一篇七律。這使我們對曹雪芹寫作的苦心密意、慘淡經營,都增加了瞭解。
十、他替全書作了批語。從書一成稿,他就作批,直到雪芹亡後,每隔二三年,就溫讀批注一次,至少共歷八九次之多。這些批語,對曹雪芹的創作心理、概括方式、藝術技巧等方面,都有所涉及。這些批語,曹雪芹和脂硯齋都不曾認為是後來無中生有的附加物,而是從一傳抄行世起,就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形式而出現的。在乾隆四五十年以前,並不曾有過只有白文而無批語的本子存在過。從這一點來說,脂硯齋的批本《紅樓夢》的性質,也絕不與其他小說的評本(如《三國》《西遊》《水滸》等等)相同。這一層意義,似乎還沒有受到普遍的充分的注意。
以上是我們就一些痕跡線索所能看到的,此外脂硯齋還幫忙做些什麼,雖不可妄測,想來尚當不止於以上十項。所以脂硯齋確是曹雪芹的一位非常重要的助手乃至合作者;《紅樓夢》的撰作,內中包有他的勞動和功績,是無有疑問的。
曹雪芹窮愁著書,有了這樣一個同道和密友、親人,精神上的快慰和激動,是不待言了。他們倆除了原來的親密關係,又加上了這一事業上的合作歷程,於是感情更非尋常可比。雪芹一死,脂硯齋悲痛萬分,屢次在批語中感傷悼念,說出:「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等話,又曾題詩,中有「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的句子。
所以,在介紹曹雪芹的時候,只有連帶介紹脂硯齋,才是全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