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層 《紅樓》脂硯(5)

第七層 《紅樓》脂硯(5)

第七層 《紅樓》脂硯(5)

紅樓十二層

第七層 《紅樓》脂硯(5)

   

我且再引一下「甲戌本」的「脂批」,以作尋味之資。第一回「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詩上有眉批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

又初提還淚一事時,也有眉批云:

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淚債償干,乃是寶、黛二人的關係,他人如何敢來比擬?惟有夫婦,或可亦有此情意,故雲雪芹淚盡,她淚亦待盡。試問一般親戚「族人」「堂兄弟」,誰能說那種淚盡還債的話?而且「芹」之稱呼,單字成文,若非至近最親,又誰能用這樣親暱的稱呼法?不是妻子與丈夫的關係是什麼呢?於此,倘再重讀「甲午淚筆」一條,「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的話,更覺詞意口吻,俱非泛泛了。

第三回有「色如春曉之花」一句,下面夾批云:

「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這是脂硯痛哭雪芹之第三例。假使二人關係不極密切,當不至此。在第二十四回寫芸兒和他舅舅說:「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此處旁批云:

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氣?(標點從吳恩裕先生說,定為反問對證語氣)

此批之重要,應分兩方面說:第一,脂硯一人說話,而此處又提「余二人」,與前如出一轍,其中又包括了作書的雪芹,乃是夫妻的自稱;第二,雪芹脂硯夫婦,後來落拓,傲骨嶒,頗有感於世情冷暖,這一點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一回的標題詩和「脂批」裡可以得到很多參證。1

其實,此人既稱脂硯齋,當然是「用胭脂研汁寫字」的意思,單看此一齋名取義,已不難明白:以胭脂而和之於筆硯,分明是個女子的別號,這個可謂自然之極,合理之極。回頭再看看胡適的說法「脂硯就是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不但說「脂硯」即為「愛吃胭脂」,覺得有些滑稽,即說硯台便是那塊頑石,也極牽強。假使雪芹會給自己起上這麼一個意義的齋名,那他也很夠使人肉麻的了!

1第六回寫劉姥姥求告,標題詩云:「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王夫人說:「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甲戌本」旁批:「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頭記中見了;歎歎!」又旁批:「王夫人數語令余幾□哭出!」後鳳姐說:「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旁批:「點不待上門就該有照應數語,此亦於《石頭記》再見話頭。」後云:「怎好叫你空回去。」旁批:「也是《石頭記》再見了,歎歎!」下文寫劉姥姥心情,兩批:「可憐可歎!」皆非無的放矢語可知。敦誠詩「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說得尤為明白。

我讀「脂批」

我讀「脂批」,當下悟得是一女流聲口,其有一二處不似處,則舊批混入,或脂硯明言之「諸公」之批而未忍全棄者,安得以此而疑其非女而是男哉。人貴能有識,尤貴能相賞——莊子謂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我則曰:既云「之外」,正見其本來不同一也。九方皋不論驪黃,可也;若乃不辨牝牡,則龍駒鳳雛,由何而生?雪芹之書,先言「紅妝」「絳袖」,豈其「脂粉英雄」可以以「鬚眉濁物」代之乎?論事宜通達情理,實事求是;何必弄左性,強作梗,而致一無是處乎?

脂硯稱「石兄」,喚「玉兄」。石兄,作者也。玉兄,怡紅也。有別乎?若有別,何以皆「兄」之而無分?況書已明言玉即石化。何所別?何必別?脂硯聲口,親切如聞。

我讀「脂批」,被她感動——感動的是:她時時處處,如彼其關切玉兄,如彼其體貼玉兄,如彼其愛護玉兄——為之辨,為之解,為之籌,為之計,為之代言,為之調停……其無微不至,全是肺腑真情一片,略無渣滓。嗟嗟!人間哪得有此閨中知己,有此護法,有此大慈大悲菩薩,有此至仁至義俠士?雪芹有此,復何恨之有。

惟其脂硯是湘雲,故一切合符對榫。比如設想:批書的是黛玉,夫黛玉有此等意氣豪邁、聲口爽朗的「表現」否?人各不同,混淆是糊塗人的事,於芹、脂何涉?

脂硯對雪芹的情,方是以身心以之,性命以之,無保留,無吝惜——亦無猶豫遲疑,只因她最理解玉兄,無所用其盤算思量也。

嗚呼,雪芹不朽,脂硯永存。同其偉大,豈虛誇可得而僥倖者哉。

讀芹書而不知讀「脂批」,其人永世與《紅樓》無緣,亦與中華文化藝術無多會心可表,蓋既昧於文,又鈍於情,何必強作他她二人的焚琴(芹)煮鶴(湘)者,荼毒中華僅剩的一部精華,一部可讀六經的「第七經」乎!

詩曰:

我讀脂批可忘餐,是中百味富波瀾。

真情至性兼奇語,心軒紅妝李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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