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溪與玉溪
芹溪與玉溪
《石頭記》中,北靜王一見寶玉,就不太客氣地以子壓父,說:「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諒〔量〕也!」脂硯於此便批:
「妙極。開口便是西崑體,寶玉聞之,寧不刮目哉。」
我要效顰於脂硯而又批其批,曰:
「妙極。本是靜王贊寶玉,卻說寶玉誇靜王。如此轉得作者本意。雪芹聞之,寧不刮目哉。」
由此,我深深領會,雪芹最賞玉溪詩,脂硯最解雪芹意。
有人說,脂硯「不通」,那「西崑」一詞,本是指宋初楊億、劉筠等人摹仿玉溪的一種詩體,何得直與玉溪等同起來?我說,此等處用不上學究氣。且莫提元遺山「詩家總愛西崑好,但恨無人作鄭箋」已是如此用法,就是芹、脂同時的「乾隆進士」鄭板橋,也分明寫道:
「不歷崎嶇不暢敷,怨爐讎冶鑄吾徒。
義山偪出西崑體,多謝郎君小令狐。」
可見當時人本皆如此用法。學究之有時顯得拘墟,就是他總不懂得當時的風習實際都是什麼樣的。
在第二十五回中,雪芹寫黛玉:「這日飯後,看了二三篇書,自覺無味,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得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脂硯於此又即批云:
「所謂閒倚繡房吹柳絮是也。」
這所引的一句,也正是玉溪的「西崑體」中的句子。這一句,今天的唐詩選本裡未必選得著,未必人人能知。看來人家脂硯比咱們可能知道得多,那些潑口大罵脂硯的,不見得比脂硯高明,因為越是一知半解或者乾脆無知的人,才最覺得比別人高明——幾何不為脂硯竊笑哉。
林姑娘說過,她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取他一句,是「留得殘荷聽雨聲」(「殘」實當作「枯」,林黛玉也會被學究罵的!)。真如此嗎?雪芹高才,筆端狡獪,村言假語,何所不能?正所謂「那是曹子建的謊話」。然而假中辨真,便知義山詩在芹、脂一流人心目中的位置了。
正如雪芹又用過寶釵無日不生塵,以暗示「留得殘荷」一句,在雪芹筆下,實在又是暗示將來黛玉的情節景況,正如雪芹又用過「寶釵無日不生塵」,以之暗示薛姑娘將來的處境,——那也是玉溪詩句。
如今卻說雛鳳聲清的那一篇的故事。義山原詩兩首,其文如下: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煙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劍棧風檣各苦辛,別時冬雪到時春。
為憑何遜休聯句,瘦盡東陽姓沈人。」
這種才調,真是玉溪的絕妙獨擅,別人是望塵而莫能企及的。這如何不令芹、脂傾倒呢?
林姑娘嘴裡說「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可她卻深受義山的影響。你看她的最好的一篇詩,《秋窗風雨夕》,裡面有這樣的話: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淚燭搖搖 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好了,我們很容易地抓住了她的「把柄」,她正是運用了義山的「冷灰殘燭動離情」而加以脫化生新的,「不喜歡」云云,非假話而何呢?
黛玉教香菱如何學詩時,說了一篇極為重要的詩論。她聽了香菱最愛「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這種陸放翁律句時,立刻說:
「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也學不出來的。」
我一見黛玉這段話,便又立即聯想到她的「同時人」鄭板橋。板橋自序其詩集時就老老實實地自承:
「余詩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習氣,二三知己,屢詬病之。」
陸游七律,專門湊一些「淺近」而能迎合「不知詩」者的文藝眼光的對聯,所以格調不高,板橋故以「卑卑」一詞盡之。到如今,一提陸游,因為是「偉大愛國詩人」,只聽一片讚揚,無人再揭示其「卑卑」的一面。我們多年來養成的一種形而上學,到處成災,談詩論文,當然不能倖免。我覺得不妨多向林姑娘和鄭板橋學習學習——她們那種知所審辨抉擇的精神,不搞「完人」、「足赤」。而我們,誰要一評議「偉大作家」,就是觸犯了神聖。古人何嘗這樣子?
《石頭記》第二十二回前,出現了一首很不尋常的七律,說是深知作書底裡的一位「客」之所題,其中一聯云: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我一看,這和玉溪生又是大有淵源關係。玉溪《淚》詩說過的:
「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此非從玉溪脫化而又何哉?他(她)們讀玉溪詩熟極了,下筆不覺流露出影響痕跡。
玉溪、雪芹,都是曠代奇才,絕倫俊彥,焉能不「遙聞聲而相思」;文人相輕,那是另一回事,也需要分析內情。玉溪佩服一個十歲裁詩的冬郎童子,至於推之為何遜,而自比沈約,是何等胸襟器度,豈相輕哉?曠代奇才,大抵不為世俗所容,鄭板橋覷破了這個道理,才說出「不歷崎嶇不暢敷,怨爐讎冶鑄吾徒」的沉痛之言;他自恨詩格卑卑,而感謝「小令狐」從反面成全了玉溪生,使他獨創了「西崑體」。豈不令千古才人,同聲一歎!究竟原因何在?說破不值分文:不過一個嫉字而已。
賈寶玉只因生得與眾不同,所以令弟環三爺母子等嫉之而陷之。黛玉晴雯,亦如蘭蕙之當門,定遭 毀。雪芹本人之怨爐讎冶,又當如何,不難想像矣。
文學與湖南有不解之奇緣,林黛玉者,湘江灑淚之人也。《石頭記》有「三湘」,即林瀟湘,史湘雲、柳湘蓮。雪芹於此寓有深意。有人說,雪芹師楚祖騷。信如此,怎怪得他和玉溪生有神似之處。
拙文為索稿者所逼,大忙中苦趕而出,縱筆至此,若脂硯見了,必又批曰:
「妙極。似紅學,非紅學;似詩話,非詩話;——而又紅學,又詩話。玉溪、雪芹聞之,寧不刮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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