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地紅情——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詩話
陌地紅情——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詩話
「紅情綠意」,宋代詞人創造了這種美好的語言。我自己對它,又別有一層「感受」,宋代詞人怎麼也無法料想,到後世會有我這個人,竟把它和《紅樓夢》聯在一起。真的,我曾幾次設想曹雪芹寫怡紅院,多少受過它的暗示或影響。
這種想法和一些有關的聯翩思緒,過去難得機會一談,歲月既久,也就淡忘了。不想這一次在海外卻使我重新想起了它,並且覺得又增添了新的內容和意趣。
台灣省籍的洪銘水教授,在紐約州立大學布魯克林學院任教,此番也應邀出席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盛會的第四天,忽蒙他出示詩句一篇,覽之,其文如下:
六月十九日晨起陰雨濛濛值逢雪芹生日有感
詩鬼未夭兩百歲,吟風寄雨過西東。
紅樓尋夢夢不斷,陌地生情情也紅。
他還為詩句和題目設了三條小注,在「生日」下,注云:「據張加倫先生考證。」因為大會論文有一篇就是《曹雪芹生辰考》,主張雪芹實生於雍正二年五月初七日,而今年的首屆國際紅學大會,適然巧值此時。他為「詩鬼」作注云:「敦誠以詩鬼李賀比曹雪芹。」為「夭」字作注云:「周汝昌先生認為曹雪芹未過中壽,故謂夭。」當然,我還可以代他作一條補註:陌地生,是地名Madison 的音譯,亦即大會的東道主人威斯康辛大學的所在地。不待多言,洪銘水教授正是妙語雙關,巧為運用。
我誦讀此詩,覺其筆致不凡,深有意趣。結句尤見其深情別具。大會閉幕後,他以一日的時間來陪我們同游大湖之濱,種種情意,我才體味到他對來自祖國的出席者是懷著何等的感情,也才更理解他的詩句的深度。
照我看來,《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而同時又是一篇偉大的抒情詩。國際紅學會上出現了許多詩篇,——或者說離不開詩篇,也就不是費解的事情了。因此我不妨將這些「詩的形式的紅學論文」在此摘要介紹。讀者自有知音,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紐約市立大學的唐德剛教授,詩才極為敏捷,片刻而成,移時數首,使我歎服——我也曾以「倚馬」急就而自負過的。他早曾讀過葉嘉瑩教授的《哭女詩》,感動得至於垂淚;這次在會上與她相識,立時賦詩為贈,其句云:
哭女詩中感性真,研紅相識亦前因。
芹溪若再來塵世,卿是金陵榜上人!
葉教授早先與我雖系顧隨先生的同門弟子,但僅曾通訊論學,未嘗會面,也是這次才得拜識。她現為加拿大籍,原是北京市人。她專研中國文學批評史,學識高超,聞名國際。她雖非紅學專家,而研紅專文素為學者所重。她的詩詞,也是流傳眾口。
唐德剛教授為人豪邁,素性詼諧——我從他詩文中所得印象如此,但不知恰確與否。大會第三天,我們座位相鄰,他在右旁,忽然遞過一張紙來,我接在手中看時,卻是一首七絕:
十八日晨,聽周汝昌先生評余珍珠女士論文,許其不譏刺賈政襲人為難能,深得我心,即席草呈汝昌先生,誓為後盾也。
自是塵凡奇女子,阿奴身世亦悲辛。
翻殘脂後三千注,最恨酸儒罵襲人。
要理解這首詩,就得先把余珍珠女士的論文略作說明。她是哈佛大學的研究生,這次論文的題目是《紅樓夢的多元觀點與情感》,大旨是說,雪芹並不像一般小說家那樣,對他筆下的人物各自先定下一個「成見」,然後從這個單一的角度來向讀者「灌輸」那個作家自己固定了的死調門兒,從開篇一唱到底,給你的是一個早就定型了的令人「一望到底」的死印象,——而雪芹寫人絕不是這樣的手法,他從多元的觀點,多個的角度,多樣的態度去「對待」這個人物,讀者得到的是一種極豐富、極複雜(因而也就極深刻的)活生生的印象。雪芹讓你從這些當中構成你自己對這一人物的認識、理解和評價,而雪芹是不自「表態」的。例如寫寶玉,他是讓一系列的別人,愛他的、恨他的、笑他的、讚他的、慕他的、譏他的……種種人的口中心中目中,去寫這個寶玉,而不是作者自己向讀者竭力表白這是好人壞人、紅臉白臉。又如寫賈政怒打寶玉,在這個大風波大場面中,雪芹把每一個人物都寫得入木三分,不管是賈政,是賈母,還是王夫人,李紈,以至釵、黛、鳳……無不各盡其情——在那複雜而緊張的關係裡面,各有各的心情處境,因此也各有各的悲歡喜怒,書中人物的聲淚俱下,使讀者也不禁隨之而感緒如潮,以至流淚,——當此之際,首先是深深打動了你的心腑,為書中每個人而感歎,卻絕不是先去想什麼誰是「正面人物」,誰是壞蛋……。
以上是我本著余女士的見解和例證,自作「發揮」,皆非她的原來文字。——我認為她能把雪芹藝術上的這一重大特色揭示與人,是她的極大的貢獻,是四五十篇論文中的最重要的論文之一,因此我作了特別發言,給以高度評價,聆者動容。唐德剛教授的詩句,即是緣此而作。
再舉一篇。威斯康辛大學的鄭再發教授,亦賦七絕一章,其辭云:
送紅學研討會諸先生
一涉紅樓假亦真,憑君說夢認前津。
原來寶鏡諸多面,檻外人吟檻內人。
這也是在紅學上極有關係的一首好詩。且看篇末所附自注說:
周汝昌先生稱紅學有內外,不可偏廢。周策縱先生引申其意,以為外行之見,亦紅學之一部分。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大會開到第五天上,主題已由各個單篇論文的評論進而轉到總的研討,即對數十年來紅學的過去加以回顧,對它的未來試作展望。我作了發言,略謂藝業道術,往往有內外之分,如武術有「內家拳」、「外家拳」,醫學有內科外科,連《莊子》等古書也分內篇外篇……。循此以立名,則紅學亦有「內學」與「外學」:內學是對《紅樓夢》這部作品本身的研究、分析、鑒賞、評論……;而所謂外學,則是對作品產生的歷史時代背景,文學史上的源流演變,作者的家世生平,版本的分合同異等等所作的考證研究,此兩者看似分門別戶,實則殊途同歸;外而忘內,則氾濫無歸,內而昧外,則識解欠確。所以切忌輕重之分,門戶之見;必須唇齒相依,合衷共濟,外詳而內始明,內確而外愈切。
我的這一席話,並非無故而發,是有其針對性的,明瞭海內外紅學大勢的就能深得其味。多蒙耶魯大學著名教授兼紅學家余英時先生首先起立響應,他不但對他以往的主張作了解釋,並且風趣地表明:紅學內外,實為相輔相成,每一個紅學家,都應當做到「內聖外王」的境界。
以余先生的響應為首,全場出現了熱烈的氣氛,這天整個上午的討論實際上是圍繞著這一主題而進行的。我認為這次討論之特別重要,對今後的紅學方向將會發生的深刻影響,都是史冊必然當載的,而鄭先生的詩句之作,先給此次會議作了歷史紀錄,其重要性也將隨著時間的進展而日益顯現,「原來寶鏡諸多面」,是詩人的深切感受,也道出了《紅樓夢》的異常巨麗環奇。
藝術的天地廣闊無垠,在大會上作的詩,多種多樣,最有趣的是,還出現了很多篇為雪芹的殘篇遺韻而補作的「全璧」詩。我屈指一計算,就有周策縱先生的兩篇,陳永明先生的一篇,唐德剛先生的三篇,如果再加上我以墨筆寫成字幅而帶給大會展覽的那九首,就一共有了十五首——都是七律!就中「唾壺崩剝」一首原系拙作,而唐德剛先生在他的詩題中竟說「用棄園唾壺崩剝韻」,乃誤以為是策縱兄之戲筆。此篇本已有人誤認為雪芹「原作」,鬧出了一場笑話,而今唐先生又這樣一題,「五百年後」的考證家必定大傷腦筋,又是一件聚訟紛紜的「公案」了。思之令人忍俊不禁。
《紅樓夢》是一篇藝術奇跡,國際紅學會也是一篇藝術奇跡,我為此語作證,即舉大會主席周策縱教授的「紅樓夢外一支《血淚書》——為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作」。這是一支散曲,所謂「外」,是戲言《石頭記》原書本有《紅樓夢曲十二支》,所以是其外的又一支曲。你看他是怎樣寫的?
字字鮮紅血淚潮,把十年生命都消磨了。畢竟有幾度青春年少,怎禁得盡拼換這風情月債,魄蕩又魂銷。桃紅柳綠妖嬈,風流人物癡還俏,一個個話來嘴舌不輕饒,眉梢眼角爭啼笑,刻畫出腐心利慾,迫人權勢鬼嚎啕。只落得個荒唐夢幻,紅樓白雪路迢迢。盡叫人從頭細味把金樽倒,好一似大觀園重訪了幾千遭,想一想悲歡離合,炎涼世態,便古往今來也只共一朝。回頭看紅學轟轟烈烈,更只是千言萬語盾和矛,無窮無盡的筆墨官司總打不消。沒奈何,且拍案狂歌當哭,呼朋引類盡牢騷,豈道是召一次國際擂台趁熱鬧,實為了文章美麗,學術崇高。還應叫那全世界的蒼生驚曉,一道兒來品賞其中妙。
我讀至末句,不禁為之拍案叫絕,我們中華民族的這部《紅樓夢》,實在值得「還應叫那全世界的蒼生驚曉,一道兒來品賞其中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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