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死(2)
秦可卿之死(2)
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
他心頭感歎:是呀,是「籬落飄香」啊!原來對可卿的興趣,實在只不過是一次豪氣沖天的賭博,沒想到這女子長大成人,確是出落得國色天香!為她蓋一座華美無比的天香樓,也就不僅是下賭注,而是心甘情願的事了!……為什麼這小令裡沒有「天香雲外飄」的句子哩?他真想添進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蜇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他驚歎這小令對每次陰謀的實施都確定在秋天的暗示,一再得到證實;而且那在東南憑藉「依山之榭」、在西北暗結「臨水之軒」的誓言,也都有所兌現;只是那最後兩句意味著歡慶勝利、可卿榮歸的卜辭,現在看來竟然是全盤落空!他下意識地重複著「別有幽情」一句,他知道那句裡原來並無他體味出的甜蜜和酸楚,但他一時先撂下了那賭輸的懊喪,任心中那股幽情泛出狂波,使靈魂瑟瑟戰慄……
轉過那太湖石堆積的假山,天香樓便在眼前;這時天幕似被撕開了一條裂隙,瀉下慘白的月光,勾勒出天香樓骷髏般的剪影。
2
在天香樓樓上的東南一隅,有一套門扉嚴緊的華屋,自這年春分以後,秦可卿就經常住在這裡,府裡一般人只知道她是病癒後體弱,在此靜養,其實,她是為了更方便地同父親派來的人暗中聯絡。
這套華屋的內室,她把原來安放在正宅臥室中的那些傳家之寶,都搬了過來,一一佈置如儀。這些當年在父親獲罪削爵前夕,由賈家冒死偷運了過來,待她稍大識字以後,賈珍親自指點給她,用的,是當年父親臨去江南前擬定的稱謂——故意誇張而怪誕,以便永不與他人之物混淆,計:
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
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
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用整塊黃色臘油凍石雕的)
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
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西子浣過的紗衾
紅娘抱過的鴛枕
而最重要的,是兩件書畫作品:
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她小時賈珍經常考她:「上聯什麼意思?下聯什麼意思?」「春睡的是誰?」她總是對答如流,第二個問題她還往往一口氣不停地答出一個大串:「『燕瘦環肥』的那個『環』就是楊玉環楊貴妃她酒醉沉香亭!」漸漸她大起來,漸漸她悟出那對聯那畫的深意,而賈珍再問她的時候,那眼神那嘴角的彎動,也就不再那麼簡單,有一回她就說:「現在春冷,不日酒香!」當時室內無人,賈珍便攬過她的腰,瞇著眼,抖著聲音問她:「睡足起來,夢境全消麼?」她只垂頭不語,而簪墜搖動不止……
秦可卿在這個月黑之夜,坐在這間充滿了太多觸目驚心的紀念物的內室裡,面對著那「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其實是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境——思緒萬千。
因為把每扇窗牖都用厚厚的簾幔遮得嚴嚴實實,所以從庭院裡完全看不出她這居室的燭光。此刻她的居室裡點滿了蠟燭,溢滿了酒氣般令人迷醉的甜香,空氣不流通,她感到窒悶,她把大衣服盡行脫去,還覺得燥熱,遂將中衣的扣子鬆開,露出一抹蔥綠的胸兜。她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生出無限的自憐……
……是傍晚從馮紫英那兒傳來的消息——那是不能忍受的噩耗:她的父親,已於前日亡故!「樹倒猢猻散」,一切的所謂彌天大計,頓成嘩啦啦大廈傾崩之勢……她的生存意義,已不復存在!是的,她曾對鳳姐兒說過:「……這樣的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的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那確是真心話!可她心裡越來越明白,這樣的處境,說到頭,還不是因為老祖宗他們,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天大的賭注嗎?要不,像賈蓉那麼個浮浪公子,他能忍受父親私下給他定下的法規嗎?——他想跟我同房,必得我招呼他才行;他竟在裡裡外外的人前,把我們這貌合神離的夫妻,演就成一對如膠似漆的伉儷;去年中秋後,我因焦慮而斷經,多少人以為我是有喜了,賈蓉他清楚,可他人前為什麼還跟著「起疑」?我要沒了父親,斷了那使賈家發達的前景,他還能忍受那假夫妻的生活嗎?再說婆婆尤氏,她那一雙眼睛再鈍,難道看不出我和公公的私情?那回不是連老不死的贅僕焦大,都仗著酒膽,當眾喊出了「爬灰」的話嗎?她聽了為什麼隱忍不發?難道真是因為她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哪裡!那還不是她自知嫁到賈家以後,娘家家道不斷中落,你看她父親鰥居一陣以後,續了一根什麼破弦——竟是個拖來兩個「油瓶」的窮寡婦——所以她只能對賈珍百依百順,且一心一意維護好我這賭注,以待將來掙個風光的誥命夫人當當,你看吧,打從今天開始,她要不對我變臉才怪!至於榮國府那些人,本來也是腳踏著好幾隻船的,他們的賈元春,就是一個最滑頭的傢伙,表面上溫良恭謹,把當今皇上哄得粘粘糊糊,可她在那是非窩中,何嘗不知政局隨時會白雲蒼狗,所以應變之心,極為細密,時常將宮中機密曲折洩出,那賈政之所以常往東宮走動,定與此有關!說來好笑,那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定是從姐姐那兒得了些真傳,那回遣那邊府裡周瑞家的送堆紗的新鮮樣法宮花,送了十二個人,送就送吧,還偏傳出那麼一串子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