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14)

妙玉之死(14)

妙玉之死(14)

紅樓解夢

妙玉之死(14)

   

當日下午,船便解纜啟航,可喜順風,船行迅速。妙玉在艙中打坐,琴張在船尾與焙茗閒話。琴張歎道:「總算是葉落歸根。京都幾年,恍若一夢。論起來,那榮國府對我們不薄,這樣的施主,恐再難遇到。只是他家敗得也忒慘些了,那賈寶玉好不容易放出監來,允回原籍居住,不曾想竟又被嚴鞠枷號……」說到這裡忙打住,怕把「皆是為了我們師傅藏有祖傳成瓷的緣故」等語逸出口來。那焙茗四面望望,悄聲跟她說:「你們哪裡知道,那被枷號的寶玉,不是賈寶玉,是甄寶玉!」琴張一時不明白,道:「可不真是寶玉麼!」焙茗便說:「那日隨韓公子趕堂會,路過鬧市,正將犯人們枷號示眾,我親眼見了,雖說他跟我們二爺長相上真是沒有一絲差別,可我們倆人一對眼之間,我立時便知道那絕不是二爺……二爺跟我,歷來是一個眼神兒,就什麼都齊了!可那人……他雖滿眼的冤屈,那眼神兒卻不跟我過話兒,我定神一想,他準是那甄家的甄寶玉,他家在金陵被抄檢後,逮京問罪,倒比我們賈家倒霉得還早些,聽說他後來跟乞丐為伍,每日在泡子河靠唱蓮花落謀生……那忠順王爺他們是認錯人了!」琴張聞言,撫著胸脯道:「阿彌陀佛!原是不相干的一位冤大爺……」焙茗皺眉沉吟道:「不相干麼?……只怕我們那位真的,還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琴張道:「怎麼你滿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都糊塗了!」焙茗便道:「原難明白的。記得二爺跟我念叨過,曾在夢裡見著一座大牌坊,那上頭有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你能明白麼?」說著有船工走來,二人忙止住話頭。

當晚入睡前,琴張把從焙茗那裡聽來的話,跟妙玉學了番舌。妙玉眉稍略有顫動,卻緘默無語。

幾日後,船至臨清,靠攏碼頭,補充給養。妙玉讓琴張打聽一下,忠順王爺的船隊經過了有多久?琴張頗覺納悶,打聽這個作甚?但對師傅的吩咐,她從來都是不打折扣地盡快執行;自己不好向船主開口,便轉托焙茗探問。焙茗問那船主,船主道:「快別提那欽差!他們二十來只大舡,昨天才走,把這岸上的雞鴨魚肉、時鮮菜蔬撿好的挑走了也罷,竟把那麵筋、腐竹、粉皮、豆芽、鮮蘑、竹蓀……凡好的也搜羅一空,你們要上好的齋飯,只怕只有到蘇州上了岸,自己想辦法去了!我給你們好不容易弄了點青菜豆腐,將就點吧!到了瓜洲,他們怕要停留多日,好的自然他們佔先,只怕那時連像樣的豆腐也弄不到幾快了——他們那差役拿走東西向來不給錢,你想就是有東西,誰願意擺出來賣呢?」這樣總算弄清楚,忠順王爺的船隊且走且停,並未遠去,或許就在前面一站。

又過了幾日,入夜時分,只聽見船下浪聲要比往日激昂,從船艙的窗戶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見兩岸輪廓,知是運河已匯入大江;再細往遠處看,兩三星火,閃爍不定,搖櫓的船夫高聲道:「瓜洲到了!」

天亮前,他們一行的船已靠攏碼頭。所泊靠處,已在碼頭的邊角上,因為碼頭正中,泊著忠順王爺的船隊。那王爺作為奉旨出巡的欽差,沿途各站的官員竭力奉承;船隊的每隻舡上都插著旗幟告牌,停泊時週遭有小艇巡邏,不許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畢,妙玉讓琴張和嬤嬤們上岸走走,只留焙茗在艙外以防外人騷擾。正欲打坐,忽聽船艙外傳來打罵聲與哭辯聲,那後一種聲音裡頗有相熟之韻,不禁側耳細聽,越發覺得非同尋常;將窗簾掀開細觀,只見是一隻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頂,露出船上所載之人,是一個鴇母和幾個妓女,那鴇母正在打罵那抱琵琶的妓女,道:「你那舌頭就該剪下一截!『二月梅』三個字都咬不准,什麼『愛月梅』『愛月梅』的……本以為你是棵搖錢樹,誰知道是白費我的嚼用!」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爭辯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詞兒,你怎麼就不算這個賬了?……」妙玉心下判斷已定,顧不得許多,忙到艙門邊,掀開門簾,招呼焙茗,命他將那花船喚過來,告訴那船上媽媽,只要那琵琶女過這船來,銀子多給些無妨;焙茗雖大不解,卻也照辦了;琵琶女過了船,付了那鴇母銀子,言明兩個時辰後再來接,那鴇母喜之不盡,花船暫去了。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別人,便是史湘雲。原來她未及出嫁,兩位叔叔便被削爵判罪,家產罰沒,所有人口盡行變賣,她被輾轉賣了幾次,這時流落在瓜洲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鴇母監督和另幾位姐妹兜攬生意;她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等樂器取悅客官,為此被鴇母打罵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喚上船後,兩個人呆在船艙裡,妙玉關攏了門窗,也不曾有琵琶彈奏及吟唱之聲,移時,只有幽幽的哭泣之聲逸出,究竟兩個人都說了些什麼,別人何以得知?那守衛在窗外的焙茗,不曾認出史湘雲來,只管望著江水發愣。

且說琴張回到船上,進到妙玉的艙房時,艙房面貌已恢復如初。琴張本想報告些岸上的見聞,卻見妙玉已命船工與焙茗將她事先作了記號的四隻箱子,擺放在那裡,頗覺詫異;未及開口問,妙玉便對她說:「琴張,我們就此要別過了。」琴張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連為什麼也問不出來了。妙玉沉靜地說:「這些年來,你跟著我,真難為你了。也不是謝你,也不是補償你,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裡頭有什麼,打開自然明白。兩位嬤嬤,也很不容易,那兩隻箱子是給他們的。這只最輕的麼,焙茗護送我幾天,麻煩他了,轉交他吧。這四隻箱子的鎖,我都給你們換了尋常的,鑰匙都在鎖上,你們各自管好吧。」琴張這才急著問:「師傅要到哪兒去?這裡才是瓜洲,還沒過得大江,離蘇州還遠呢!臨出京的時候,您不是說,我們還可能要走得更遠,說不定要去杭州麼?我還當您要帶我們去靈隱寺呢!」妙玉說:「我要帶上六隻箱子,在這裡下船了。」琴張急得哭了,因問為何要在這瓜洲下船,且為何棄她不要?並發誓要追隨妙玉,不願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裡,往爛泥潭裡跳,比如下地獄了。這是我的運數。你為何要白賠在裡面?」琴張聽不懂她的話,但知師傅從來是主意既定,駟馬難追,九牛難拗,哀哀地哭個不停。妙玉竟由她哭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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