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17)
妙玉之死(17)
第二天船隊便要浩蕩南下,這一晚大舡小艇擠在碼頭,王爺的那只最大的舡擁在最當中。直到王爺要脫衣就寢了,妙玉經王爺一再催逼,這才到那箱邊蹲下,欲解那九連環。王爺伸長脖子,雙眼瞪得銅鈴般大,期待著那能將三魂六魄盡悉攝去的奇珍異寶顯現。妙玉手碰到了九連環鎖,抬頭問:「可真要我開?」王爺見妙玉臉上現出怪異的笑容,那笑紋裡分明迸射著復仇的快意,便知不妙,意欲躲開,然而哪裡還來得急?只見妙玉將九連環鎖拚力一拉,裡面早已安裝好的機括,擊出火花,將滿箱的煙花爆竹頓時點燃,轟隆一聲,箱蓋炸得粉碎,火線四射,辟啪亂響,船艙內帳幔等物立刻燃燒起來,躥動的火苗迅即使木製船艙變成一團火球,王爺要往外逃,妙玉狂笑著死死抱住了他一隻腿……
主舡著火,殃及周圍,火借風勢,很快使大舡小艇燃成一片火海,倉皇之中,如何撲救?下屬軍牢等只知紛紛跳水,各自逃命,一片鬼哭狼嚎之聲。
岸上不少百姓,被火光聲響驚動,披衣上街,湧到碼頭附近觀看,一時議論紛紛,眾說不一,或雙手合十口中念佛,或暗中稱快大遂於心。只見火勢越演越熾,王爺所在的那隻大舡艙頂在烈焰中坍塌,內中那只引起大火的箱子裡,有更多的煙花被啟動爆裂,那是些十分美麗的煙花,升騰到夜空中,或如孔雀開屏,或似群鶯鬧樹,或賽秋菊怒綻,或勝珊瑚亂舞,此滅彼亮、呼嘯相繼,真是奇光異彩、迷離閃爍,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陸離、詭譎莫測的魑光魅影……
岸上的觀火者,幾疑置身在元宵佳節,每種一煙火騰空爆綻,都引出一陣拊掌歡呼。煙火停頓了,眾人皆以為到此為止,但心中都企盼能再飽眼福,許多人不改那翹首之姿,雙眼仍凝視深黛色的夜空。這時那瓜洲官衙派出的救火兵丁才遲遲而至,厲聲喝道,勒令眾人迴避。忽然,熄滅一時的煙火又有一隻高高躥向天際——那是妙玉事前綁在自己心口前的一隻,直到她在烈焰中槃時方爆裂迸飛——挪步欲去者忙煞腳仰望,人們互相指點,連兵丁們亦不由得駐足觀看,只見那只煙火升至極高處,緩緩綻出一片銀潤潔白的光焰,並終於顯現為一朵巨大的玉蘭花,久久地停留在茫茫夜空,那淒美的玉蘭花彷彿靜靜地俯瞰著擾擾人世,品味著人間恩怨情仇,終於,在悲欣交集中,漸漸地隱去……
1999年1月4日,完篇於綠葉居
【後記】
1993年6月,我完成了《秦可卿之死》的寫作。1995年8月,完成了《賈元春之死》的寫作。現在我又寫完了《妙玉之死》,終於了結了一樁久存於心的誓願。這三篇小說,凝聚著我在《紅樓夢》探佚方面幾乎所有的發現與心得。三篇小說整合在一起,不僅是對秦可卿、賈元春、妙玉的命運結局來了一回大解謎,而且還附帶提及「金陵十二釵」中另外九釵在八十回後真實狀況,以及諸如賈寶玉和寧、榮兩府的其他老少爺們,還有甄寶玉、柳湘蓮、馮紫英、衛若蘭、賈芸、小紅、襲人、平兒、鴛鴦、茜雪、焙茗、賈薔、齡官……等諸多人物的命運發展線索或最後歸宿。現在一般的讀者,所讀的《紅樓夢》大多是被「紅學」界稱為「通行本」,即把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連綴在前八十回後的版本,不少讀者以為高鶚所寫的那些東西,大體上就是曹雪芹原來的構思,現在我要再一次向這些讀者大聲疾呼:不能相信高續!高鶚出生比曹雪芹晚半個來世紀,兩個人根本不認識、無來往,高鶚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五六年後才續《紅樓夢》,他們二人絕非合作者,況且高鶚的思想境界與美學追求與曹雪芹不僅相距甚遠,簡直可以說是常常地背道而馳。有的「紅學」家,如周汝昌先生,認為高續不僅糟糕,而且是一種陰謀,是故意要把一部反封建正統的著作,扭曲為一部到頭來皈依封建正統的「說部」,也許他的論證尚需更強有力的材料來說明,但那思路的走向,我是認同的。從現存的比較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手抄本的一些署名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中,我們可以發現不少證據,證明曹雪芹是基本上寫完了《紅樓夢》全書的(這部著作在脂硯齋筆下,一直把《石頭記》作為最終定稿的書名);可惜由於種種仍需探幽發隱的複雜原因,只存下約八十回,八十回後均令人痛心地迷失無蹤了!八十回後應該還有多少回?未必是四十回,「紅學」界有認為是三十回的,有認為是二十八回的,我個人比較傾向全書一百零八回的判斷。
高鶚對曹雪芹原意的歪曲與褻瀆,在對妙玉的描寫和命運結局的安排上體現得最為嚴重。他把第五回「太虛幻境」裡「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涉及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竟理解成此人肉慾難抑;後來同樣影射人物命運的《世難容》曲裡,有一句「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他顯然把「風塵」狹隘地理解成了類似成為妓女那樣的狀況,把骯髒就按通常俗語那樣理解成了「齷齪」,這是絕大的錯誤。歷年來已有若干「紅學」家指出,「風塵」不止有「流落風塵」這一種用法,也可以理解成「紅塵」即俗世的意思,而骯髒在古漢語裡讀作kǎng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文天祥的《得兒女消息》詩有句曰:「骯髒到頭方是漢,娉娉更欲向何人?」由於《紅樓夢》前八十回裡妙玉只在第四十一回和第七十六回裡正面出現了兩次,其餘的暗寫也僅寥寥四次(大觀園落成後,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紹她的來歷;元春省親時,曾到園中佛寺焚香拜佛題匾;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討紅梅,妙玉後來又給了薛寶琴及眾人紅梅;寶玉壽辰她派人送賀帖,引起邢岫煙的議論等),所以讀者在前八十回裡覺得這個人很難把握。周汝昌先生認為,妙玉和秦可卿屬於類似情況,也是罪家之女,被賈府藏匿在大觀園中,後來賈氏獲罪,這也是一條罪狀;我原也曾順這思路揣摩過,結果得出了不同的判斷:以王夫人的膽識,她是絕不會在經歷過「秦可卿風波」後,作主再收容罪家之女的,何況是將其安排在賈元春即將蒞臨的省親別墅之中;她不等林之孝家的回完,便允妙玉入園,林之孝家的道,妙玉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竟笑著決定下帖子請她;倘是藏匿罪家之女,會這樣輕鬆嗎?還主動留下字據!在有的抄本上,這一段對話裡,「林之孝」先寫作「秦之孝」,後將「秦」字點改為「林」,此點大可注意,我以為,這樣的蛛絲馬跡,顯示出曹雪芹從生活原型到藝術形象定位時的一些來回調整的苦心。我對妙玉家世來歷與命運走向的探佚,便循著這樣的一些線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