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的詩詞韻文看十二釵結局——湘雲
在紅樓十二正釵判詞中，湘雲名列第五，而在紅樓夢之中，湘雲作為十二正釵中除了鳳黛釵之外著墨最多的人物，雪芹定給她安排了濃墨重筆作為結局，不可能像續書中那樣將湘雲草草收場。再說，《好事終·飛鳥各投林》「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說的乃是四大家族之事，湘雲作為「史」族唯一一位正釵，不可能就這麼草草收場。可以說，湘雲在雪芹心中，地位略同於寶黛釵，在他心裡，湘雲代表著一種不同的美麗。這紅樓大夢一場，作為一個悲劇，必會將這美麗撕得粉碎給人看，而越是美麗便撕得越碎。以他的大手筆，斷不至於一筆帶過。
現代人看人物，常有一句話叫作「性格決定命運」，以湘雲之等心胸闊大，「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之人，斷不至於「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而雪芹在讓這大夢裡的人物填詞作詩之時，也很少用閒筆，因此從這詩詞韻文裡，我們可以隱約看出她們以後的結局。雖然最後越是美麗的，這美麗越是碎了一地，但我想，還是忍著心痛寫下來吧。一隅之見，歡迎各位的磚頭大塊大塊的來拍。
先來看看湘雲的判詞和《樂中悲》：
判詞：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紅樓夢曲·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判詞與紅樓夢曲相互參照，曲子比判詞說得更為清楚一些，就以曲子為主。
雲散高唐，出自於宋玉《高唐賦》，說的是楚懷王游雲夢，巫山神女入夢與其歡會，夢醒時神女已去。懷王猶記神女去時說：妾當朝為行雲，暮為布雨，朝朝暮暮，以待君來。水涸湘江，出自屈子《九歌》，舜乃湘君，其妻娥皇和女英為湘夫人，夫妻三人均為湘水之神。然既說雲散水涸，則指夫妻生活好景如夢，瞬息即逝，夫妻離散，如參商永隔。曲子最後一句乃是湘雲自我安慰，畢竟她心胸闊大，自我寬解。當此時，也只好信定宿命了，不然，何以度此餘生！
由此可知湘雲結局之大略，讓我們再從湘雲所作詩詞中分析一下：
白海棠和韻
其一
神仙昨夜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玉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黃昏。
本詩全從白海棠來不凡上著眼，全是對白海棠的整體描繪，大不同於寶釵之含蓄渾厚和黛玉之新巧別緻。自然流蕩，切合湘雲豪爽率真的性格。而且其中毫無釵黛或藏或露的兒女之情，完全是對這份美麗的讚賞和怡悅。不知曹公寫此詩時，眼裡是白海棠還是湘雲（湘雲後來抽花名簽時抽到的就是海棠，見下文）。但自是霜娥偏愛冷一句下庚辰本有脂批云：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可見湘雲將來，日子寂寞冷清之甚。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月色昏。
此詩首聯意為在這蘅芷滿階，蘿薜繞門院落裡，白海棠無論種在牆角還在在花盆裡，都能欣欣向榮，隨處自適。在大觀園裡，蘅芷滿階，蘿薜繞門之地，當然就是蘅蕪苑了，也就是湘雲來大觀園借居的地方。此聯實則反映了湘雲的性格中隨遇而安的一面，可能預示了她將來流離失所、漂泊他鄉的生活。頸聯意為白海棠因品性喜潔而群芳難與之倫比，賞花之人因為白海棠而悲傷，心中痛苦莫名。其實意為湘雲因人品高潔自愛，故在失去了「才貌仙郎」之後，難以再尋找到匹偶之人，所以孤獨一生。而後句則是雪芹在心裡因湘雲的遭遇而悲傷痛苦莫名。庚辰本批二十二回脂批：湘雲為自愛所誤。或有所指吧。頷聯「玉燭」句自「蠟燭成灰淚始干」而來，和「人為悲秋易斷魂」意暗合，既是雪芹心中所想，又暗示了湘雲未來的生活極其淒清悲苦。「晶簾隔破月中痕」隱寓將來湘雲夫妻乃是生離，而非死別，如同牛郎織女一般永隔天河。尾聯隱寓將來湘雲和丈夫音訊不通，情隔蓬山，又無青鳥相使，只能天各一方。
如此詩，湘雲的未來很可能流落天涯，隨遇而安，與丈夫永隔參商，孤苦哀傷以終老。如脂批粉正濃，脂正香句：寶釵湘雲一干人。
菊花詩
對菊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菊影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湘雲做這三首菊花詩，便是全不看內容，只看這詩的名字。對菊，供菊，菊影。
說明了湘雲和衛若蘭從結親到成婚到分離後的整個過程。
在這整個詩詞裡，看起來湘雲都不是一個千金小姐，而是一個疏放不羈的風流名士。這除了描繪湘雲的性格豪爽坦蕩，好自比男兒的特點以外。彷彿也隱寓了日後湘雲在訂婚之後或許因為某種機緣見過或是詳細瞭解過衛若蘭的情況，提前知道了自己廝配的乃是「才貌仙郎」，所以在自己心裡「貴如金」，而這「別圃移來」似有深意，脂批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云：日後衛若蘭射圃所佩麒麟，正此麒麟也。所以說湘雲可能因某種機緣知道自己的仙郎是怎麼樣的，這在那個時代是不允許的，所以在菊花詩裡，湘雲一派名士氣息，恐怕也對此有所隱寓吧。
花名簽·海棠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大家抽花名簽，湘雲得了一支海棠，題詞「香夢沉酣」，引詩「只恐夜深花睡去」，表面上看來，是打趣史湘雲醉眠芍葯因（衣因），然而，結合引詩看來，雪芹本意當有所指。坡仙《海棠》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此詩全意實乃愛惜春光短促。反觀湘雲的詩作，大都有歡樂短暫，宜加珍惜之意。比如菊花詩·對菊裡的「秋光」句，比如湘雲的柳絮詞。
如夢令·柳絮
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這闕詞裡也寫出了湘雲愛惜春光短暫，珍惜快樂之意。但這柳絮詞，寫在此時此境，則諸人命如柳絮，群芳飄零的時刻就要來了。
柳絮之落，如同春光之去一般，無可奈何。大觀園裡群芳將散，「枝上柳綿吹又少」，雲妹妹也將遠別諸芳，流落異鄉。
綜觀紅樓中為湘雲所設詩詞，無不暗示著雲妹妹將來的命運：
在嫁得一個「才貌仙郎」不久，四大家族即行衰敗，她也被迫與丈夫離異隔絕，又心性高潔，無人可偶（最大的可能是無人比得上她的「才貌仙郎」衛若蘭，故不願再嫁），所以只好眈眈天河，永相睽隔。漂泊異鄉，隨遇而安。然而她畢竟心懷闊大，雖是淒冷伶仃，一個人看著「寒塘渡鶴影」，昔年的快樂恩情如同菊影入夢一般朦朧不真，空自珍惜懷戀。然而「因麒麟伏白首雙首」，在晚年之時，湘雲或得與丈夫再見，或得與丈夫復合，則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