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評女傳吳瑕慕賢良 玩母珠吳禮參聚散(1)
第十五卷 評女傳吳瑕慕賢良 玩母珠吳禮參聚散(1)
話說麒麟從燕子坳出來,連忙問玉扣道:"老爺叫我作什麼?"玉扣笑道:"沒有叫,賀燕姐姐叫我請三爺,我怕你不來,才哄你的。"麒麟聽了才把心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唬我。"說著,回到萬花坊內。賀燕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那裡去了?"麒麟道:"在茗姑娘那邊,說起董舅母金姐姐的事來,便坐住了。"賀燕又問道:"說些什麼?"麒麟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賀燕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閒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麼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麒麟道:"你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賀燕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打悶葫蘆了。"麒麟道:"今日在茗妹妹那裡說的倒痛快。只是他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唸書,偶然到一處, 好像生疏了似的。"賀燕道:"原該這麼著才是。茗姑娘也為的是你如今讀書,怕分了心的意思。你可別辜負了茗姑娘的心。"麒麟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你,老太太那裡打發人來說什麼來著沒有?"賀燕道:"沒有說什麼。"麒麟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麼,年年老太太那裡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2),齊打伙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裡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賀燕道:"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兒了,又想歇著。依我說也該上緊些才好。昨兒聽見太太說,梅哥兒唸書真好,他打學房裡回來,還各自唸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貞鏡道:"這樣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倒叫學房裡說:既這麼著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3)。依我說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咱們這裡就不消寒了麼,咱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麼。"賀燕道:"都是你起頭兒,三爺更不肯去了。"貞鏡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 比不得你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賀燕啐道:"小蹄子,人家說正經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貞鏡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賀燕道:"為我什麼?"貞鏡道:"三爺上學去了,你又該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三爺早一刻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兒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賀燕正要罵他,只見老太太那裡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三爺明兒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舅太太來給他解悶,只怕姑娘們都來,家裡的權姑娘,韓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麼消寒會呢。" 麒麟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日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賀燕也便不言語了。那丫頭回去。麒麟認真念了幾天書,巴不得頑這一天。又聽見董舅母過來,想著"金姐姐自然也來"。心裡喜歡,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於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裡請了安,又到吳禮董夫人那裡請了安,回明瞭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吳禮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權太君房中。見眾人都沒來,只有慧蘭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吳瑕,跟著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著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權太君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只有你三叔叔來了。"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你三叔叔請安。" 麒麟也問了一聲"妞妞好?"吳瑕道:"我昨夜聽見我媽說,要請三叔叔去說話。"麒麟道:"說什麼呢?"吳瑕道:"我媽媽說,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盡子頑,那裡認得。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女孝經》(4)也是容易念的。媽媽說我哄他,要請三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 權太君聽了,笑道:"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你哄他。明兒叫你三叔叔理給他瞧瞧,他就信了。" 麒麟道:"你認了多少字了?"吳瑕道:"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裡又上了《列女傳》。"麒麟道:"你念了懂得嗎?你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你聽罷。" 權太君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究給侄女聽聽。" 麒麟道:"那文王后妃(5)是不必說了,想來是知道的。那姜後脫簪待罪(6),齊國的無鹽(7)醜雖,能安邦定國,是后妃裡頭的賢能的。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姑(8),班婕妤(9),蔡文姬(10),謝道韞諸人。孟光的荊釵布裙(11),鮑宣妻(12)的提甕出汲,陶侃母的截發留賓(13),還有畫荻(14)教子的,這是不厭貧的。那苦的裡頭,有樂昌公主(15)破鏡重圓,蘇蕙(16)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蘭代父從軍(17),曹娥投水尋父的屍首(18)等類也多,我也說不得許多。那個曹氏的引刀割鼻(19),是魏國的故事。那守節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講。若是那些艷的,王嬙,西子,樊素,小蠻(20),絳仙(21)等。妒的是禿妾發(22), 怨洛神(23)等類,也少。文君,紅拂是女中的……" 權太君聽到這裡,說:"夠了,不用說了。你講的太多,他那裡還記得呢。"吳瑕道:"三叔叔才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念過的三叔叔一講,我更知道了好些。"麒麟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兒我還上學去呢。"吳瑕道:"我還聽見我媽媽昨兒說,自從繡翠死了以後,三叔叔那裡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著要把什麼田家的秀兒補上,不知三叔叔要不要。"麒麟聽了更喜歡,笑著道:"你聽你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麼要不要呢。"因又向權太君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只怕將來比蘭嫂子還強呢,又比他認的字。"權太君道:"女孩兒家認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吳瑕道:"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什麼扎花兒咧,拉鎖子(24),我雖弄不好,卻也學著會做幾針兒。"權太君道:"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吳瑕答應著"是",還要麒麟解說《列女傳》,見麒麟呆呆的,也不敢再說。
你道麒麟呆的是什麼?只因那日在園子裡逛時,曾與田秀和他媽見了一面,覺其嬌娜嫵媚處無可言狀,又極似繡翠面目,早一心在他身上了。今日虧得慧蘭想著,叫他補入繡翠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權太君等著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尤潔、曼萍、茹萍、權仙蓉、茗筠都來了,大家請了權太君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董舅母未到, 權太君又叫請去。果然董舅母帶著如紅過來。麒麟請了安,問了好。只不見如金韓玖麗二人。茗筠便問起"金姐姐為何不來?"董舅母假說身上不好。韓玖麗知道董舅母在坐,所以不來。麒麟雖見如金不來, 心中納悶,因茗筠來了,便把想如金的心暫且擱開。不多時,董韓倪三夫人也來了。慧蘭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只得打發銀杏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權太君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咱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兒,就在權太君榻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飯,依舊圍爐閒談,不須多贅。
且說慧蘭因何不來? 頭裡為著倒比董韓倪三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進寶家的來回說:"三姑娘那裡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裡來。"慧蘭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你們姑娘不是在老太太處麼,你又來作什麼?"那人道:"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瑰芹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慧蘭道:"瑰芹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那人道:"自從瑰芹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胡永賓那小子來了,他母親見了,恨得什麼似的,說他害了瑰芹,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瑰芹聽見了, 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裡要怎麼樣?'瑰芹說道:'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失身給別人的。我恨他為什麼這樣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麼要逃。就是他一輩子不來了, 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的。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裡,我跟到那裡,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得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著。'那知道那瑰芹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他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胡永賓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 因想著他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若不信,只管瞧。'說著,打懷裡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 他媽媽看見了便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胡永賓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他便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只為人,就是難得的。 我把金珠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瑰芹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便由著胡永賓去。那裡知道胡永賓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瑰芹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胡永賓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瑰芹的母親見胡永賓又不哭, 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瑰芹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裡一抹,也就抹死了。瑰芹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慧蘭聽了,詫異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不過倒沒瞧出那丫頭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他這些閒事, 但只你才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大爺說,打發進寶給他撕擄就是了。"慧蘭打發那人去了,才過權太君這邊來。不提。
且說吳禮這日正與洪仁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裡打劫(25)。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孟大爺要見老爺。"吳禮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孟紹文走進門來。吳禮即忙迎著。孟紹文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洪仁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 孟紹文道:"好說,請下罷。" 吳禮道:"有什麼事麼?"孟紹文道:"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 吳禮向洪仁道:"孟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孟大爺在旁邊瞧著。" 孟紹文道:"下采(26)不下采?"洪仁道:"下采的。" 孟紹文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吳禮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洪仁笑道:"這倒使得。" 孟紹文道:"老伯和洪公對下麼?"吳禮笑道: "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洪仁也笑道:"沒有的事。" 吳禮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27)來,洪仁還了棋頭(28),輸了七個子兒。 孟紹文道:"這盤終吃虧在打劫裡頭。老伯劫少,就便宜了。"吳禮對孟紹文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孟紹文道:"小侄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 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29),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台花鳥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佈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藏春園中正廳上卻可用得著。還有一個鐘錶,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小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了什麼時候他就報什麼時辰。 裡頭也有些人在那裡打十番的。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裡兩件卻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見幾重白錦裹著,揭開了錦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裡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孟紹文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洪仁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 道:"使得麼?" 孟紹文道:"使得。"便又向懷裡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裡的珠子都倒在盤子裡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滾到大珠身邊來,一回兒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洪仁道:"這也奇怪。"吳禮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孟紹文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那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藍紗。洪仁道:"這是什麼東西?"孟紹文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裡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孟紹文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孟紹文道:"你看裡頭還有兩折,必得高屋裡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裡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吳禮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洪仁便與孟紹文一層一層折好收拾。孟紹文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很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 吳禮道:"那裡買得起。" 孟紹文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裡頭用不著麼?"吳禮道:"用得著的很多,只是那裡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孟紹文道:"很是。"吳禮便著人叫吳奎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董韓倪三夫人慧蘭都來瞧著,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吳奎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鐘。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慧蘭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裡有這些閒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30),或是義莊(31),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權太君與眾人都說:"這
話說的倒也是。"吳奎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裡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裡?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些喪氣話!"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了出去,告訴了吳禮,說老太太不要。便與孟紹文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孟紹文只得收拾好,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吳禮道:"你在我這裡吃了晚飯去罷。"孟紹文道:"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吳禮道:"說那裡的話。"正說著,人回:"二老爺來了。"吳智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餚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孟紹文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象尊府這種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吳禮道:"這也不見得。"吳智道:"我們家裡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孟紹文又問:"三老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裡那位鍾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吳禮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裡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32)的裴老爺的女孩兒。"孟紹文道:"裴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吳奎道:"聽得內閣(33)裡人說起,黃儻甫又要升了。"吳禮道:"這也好,不知准不准。"吳奎道:"大約有意思的了。"孟紹文道:"我今兒從吏部裡來,也聽見這樣說。不知儻甫老先生與尊府有何淵源?聽見說他是常在尊府來往的。"吳禮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金華府人,流落到揚州,甚不得意。有個史顯之與他相識,資助他盤費。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豈知史顯之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儻甫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二太太的妹丈岳鼎病逝之前,曾托他捎過一封書子的,還有一封薦書給我,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儻甫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上至下,定府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御史(34),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35),署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孟紹文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吳禮道:"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纔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賴著他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個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麼趣兒呢?像儻甫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就是尤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的世襲, 一樣的起居,我們也是時常往來。前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裡請安,還很熱鬧。一回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 看了這樣,你想做官的怕不怕?"吳智道:"咱們家是最沒有事的。" 孟紹文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 一則裡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吳禮道:"雖無刁鑽刻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裡當得起。"吳智道:"咱們且別只顧說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孟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孟紹文說了一句,孟紹文便要告辭了。吳禮吳智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36)了。" 吳禮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吳禮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孟紹文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吳禮道:"我留神就是了。"孟紹文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吳禮吳智便命吳奎送了出去。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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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玩母珠吳禮參聚散--參,參悟,醒悟。吳禮從子母珠的聚集和分散,悟出了官場沉浮興衰的道理,發出了做官無趣的感歎。又從尤家的被抄,預感到自己家族也有衰敗的危險。實際上這是面臨封建大廈傾倒而發出的無可奈何的哀鳴。
(2) 消寒會--舊俗,富人冬日聚飲並吟詩作畫等,消磨寒冬,叫消寒會。
(3) 脫滑兒--偷懶。
(4) 《女孝經》--唐代侯莫陳(複姓)邈之妻鄭氏撰,共十八章,宣揚婦女應遵守的封建孝道。
(5) 文王后妃--指周文王的正妃太姒。傳說她能協助文王治內。見劉向《古列女傳》。
(6) 姜後脫簪待罪--姜後,周宣王的正妃,齊國人。傳說宣王曾早睡晚起,荒疏朝政。姜後認為錯在自己,摘掉簪珥,同宮中的女犯人一起待罪。宣王受了感動,改而勤於政事。見劉向《古列女傳》。
(7) "無鹽"句--無鹽,地名,這裡代指戰國時齊國無鹽女鍾離春。傳說她貌極醜,年四十,無求婚者。她卻自薦於齊宣王,曾諫宣王根除四種危害齊國的壞事。宣王納之,齊國因獲安定,遂封她為無鹽君,立為後。見劉向《古列女傳》。
(8) 曹大姑--《後漢書·列女傳》作"曹大家(gu)"。東漢曹世叔妻班昭的號。
(9) 班婕妤--婕妤,皇宮中的女官名。班婕妤,名不詳,西漢人,班昭的姑奶奶。因有文才,被漢成帝立為"婕妤"。作品有《自悼賦》、《怨歌行》等。
(10) 蔡文姬--即蔡琰,字文姬,東漢女詩人。精通文學和音樂,作品有《悲憤詩》,相傳《胡笳十八拍》也是她作的。
(11) 孟光的荊釵布裙--據《列女傳》記載,孟光是東漢人,梁鴻的妻子。她與梁鴻結婚時,按照丈夫的意願,脫去華麗的衣服,穿上粗,布衣裙,插上荊條作髮簪,和梁鴻一起到山中過隱居的生活。這個故事宣揚了"夫為妻綱"、"夫唱婦隨"的封建道德。
(12) "鮑宣妻"句--傳說東漢鮑宣的妻子桓少君,本富家女,嫁貧士鮑宣後,去盛裝,著布衣,提甕打水。見《東漢觀紀·列女傳》。
(13) 陶侃母的截發留賓--據《列女傳》和《晉書》記載,晉朝的陶侃在本縣當了一名小官吏。有一天,一個叫范逵的地方官,路過他家,陶侃的母親便剪下兩縷頭髮賣掉,換了酒菜,招待客人。范逵得知後,就推薦陶侃做了官。
(14) 畫荻(di)教子--傳說宋代歐陽修少時家貧,其母鄭氏用荻作筆畫地寫字,教他讀書。見《宋史·歐陽修傳》。荻:蘆葦類。
(15) 樂昌公主--南朝陳亡時,徐德言與其妻樂昌公主各持破鏡之半,並約定正月十五日賣鏡於市,後因此而重圓,見唐代孟 《本事詩》。
(16) "蘇蕙"名--蘇蕙,字若蘭,東晉時人,竇滔之妻。蕙曾織回文錦贈滔,共八百餘字,反覆循環讀之,皆能成詩。關於蘇蕙織回文錦的原因,說法不一:一說,因竇滔獲罪充軍流沙,蘇蕙織錦贈之(見《晉書·列女傳》);一說,因竇滔出鎮襄陽,只帶寵姬趙陽台赴任,並與蘇蕙斷絕音信,蘇蕙自傷,織錦贈滔,滔讀之感動,遂接蕙至襄陽(見武則天《璇璣圖序》)。
(17) 木蘭代父從軍--木蘭,古代傳說中的孝女。宋代郭茂倩編《樂府詩集·木蘭詩》說她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十二年。
(18) 曹娥投水尋父的屍首--據《列女傳》記載,東漢人曹娥,得知她父親曹吁在江裡淹死後,就在江邊痛哭多日,也投了江,五天後抱父屍而出。這個故事,宣揚了封建的"孝道"。
(19) 曹氏引刀割鼻--曹氏,指三國魏曹文叔之妻夏侯令女。傳說曹文叔死後,她因拒絕再嫁,先剪去頭髮,後又割掉兩耳和鼻子,以表決心。見《三國誌·魏書·諸夏侯曹傳》裴松之注引晉代皇甫謐《列女傳》。
(20) 樊素、小蠻--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家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白居易詩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之句。見孟 《本事詩》。
(21) 絳仙--姓吳,隋煬帝的宮女,會作詩,煬帝曾讚她為女相如。見顏師古《隋遺錄》。
(22) 禿妾發--傳說唐代任 (一作"環")之妻柳(《舊唐書》作"劉")氏,性嫉妒。唐太宗賜宮女二人給任 作妾,柳氏將二人頭髮完全燒光。唐太宗以死威嚇,她寧死不改。見唐代張 撰《朝野僉載》。
(23) 怨洛神--傳說晉代劉伯玉的妻子段明光性妒忌,因劉伯玉對她稱讚了曹植《洛神賦》中的洛神,她就心懷嫉妒,投水而死。見唐代段成式撰《酉陽雜俎·諾皋記上》。
(24) 拉鎖子--刺繡工藝的一種。作法是用線往返編綴為鎖鏈式的結子,組成各種圖案花紋。
(25) 打劫--圍棋提子的一種特殊類型。當雙方對殺,遇到一種特殊情況,按照規則:黑方提子後,白方不得立即反提,必須先在別處下一著造成對黑方的威脅(叫"尋劫"),使黑方必須應付一子(叫"應劫"),然後才能回提,叫"打劫"。
(26) 下采--即下賭注。
(27) 做棋--下完棋,為便於計算子數,雙方需互換某些棋子,使棋盤內彼此所佔的地盤盡可能整齊劃一,叫"做棋"。
(28) 還棋頭--圍棋開局時,甲方讓乙方數子;下完棋,苦乙方勝,計算子數時,須將甲方所讓子數扣除,叫"還棋頭"。
(29) 硝子石--一種質地似玉的石頭。
(30) 祭地--封建社會地主的族田中用於祭祀的土地。
(31) 義莊--舊時某些地主大家族,為了欺騙群眾,假說"救助"窮因的族人,置田收租,作為族中公產,推選專人經管,名為"義莊",其田稱為"義田"。但實際上多為地主把持,對勞動人民進行剝削。
(32) 京畿道--本為唐代十五道之一,治所在今西安市。這裡泛指歸京都直轄的地區。
(33) 內閣--明清兩代的中央政府機關,長官稱大學士,相當於以前的宰相,但實權不大,只是皇帝的顧問。
(34) 御史--官名。秦以前本為史官。漢以後專管糾察。明代並有分任出巡的,如巡按御史、巡漕御史。
(35) 吏部侍郎--官名。吏部副長官,協助吏部長官管理全國官吏的事務。
(36) 下了梆子--已打過初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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