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和妙玉
可卿和妙玉,同列」金陵十二釵「正冊,一個育嬰堂孤兒出生卻成了賈府「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人」,一個官宦世家獨生嬌女倒淪為替賈府裝點花園的帶髮修行的「檻外人」;一個驕奢淫侈,一個人品高潔;一個慇勤周到人緣極好,一個孤傲放誕人緣極差。共同點是兩人都聰明美貌,身世背景也都交待得有點撲朔迷離--可卿是怎樣以微寒身世嫁入豪門,妙玉又是怎樣家道中落被迫乞食於豪門?無怪乎有好事者續寫過《秦可卿之死》和《妙玉傳奇》等等,把她們的命運和宮廷鬥爭權力更替聯繫起來。雖也成一家之言,勉強自圓其說;但至多像《金瓶梅》之於《水滸》,借了原著幾個名字,卻是寫了另外一群人和事。
然可卿是的故事的確透著古怪。我倒不是認為她深謀遠慮的齊家之才和她的淫逸放蕩有什麼矛盾的。聰明漂亮又能幹的女子性慾旺盛有什麼奇怪的?智慧和情慾本來就都是生命力旺盛的不同體現,比如武則天母女,比如埃及艷後克奧特裡配拉。我也不認為一定要血統高貴的人才能慧眼如矩看透家族興衰,這同樣可以屬於天賦範疇。古往今來多少治國能人也不見得都有好出生。所謂「將相本無種」,治家就更是如此了。我不解的是她對於「淫」這個字本身的態度。如果她和賈珍的關係是自願的,甚至她還不止與賈珍一個有染,比如賈薔(看「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一章賈薔暗地裡那麼維護秦鐘,焦大口中的「養小叔子」一語似乎有了著落),那她就應該是尤三姐一類在「性」這個問題上自主自由無所顧忌的人物。如果這樣,她應該早已參透禮法的虛偽壓根不會為之羈絆才是。那麼就算和公公通姦被自己貼身丫鬟撞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做都做了,又怎會因為被人看見就羞憤自盡呢?如果她僅僅只是外表生得風流裊娜(可不是一般的風流呦,都引得寶玉都想入非非竟至夢遺),本質上卻像尤氏對金寡婦轉述的那樣-是個行事謹慎,心思細密,知禮守矩的好媳婦,而後來發生的事完全出於賈珍淫威逼迫,她到死都完完全全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那一大篇對她臥室的極盡香艷之能事的描述豈非完全空穴來風?況且賈珍再是不堪,在對方完全不願意的情況下,對著自己的兒媳霸王硬上弓真有點說不過去。而可卿死後賈珍所表現出來的驚世駭俗的悲傷難道只是由於慚愧?還有一種解釋就是可卿有雙重人格:一方面做人留心八面玲瓏小心維護自己「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人」的地位,一方面又和公公偷雞摸狗風流快活。當偷情被撞破(可能像電視上那樣連婆婆尤氏都察覺了),自己小心維護的形象轟然倒塌,她無法承受兩種人格碰撞產生的巨大壓力,因而自盡。嘿,這個解釋連我自己都覺得牽強。所以說,我還是看不懂秦可卿這個人物。
再說妙玉。妙玉和黛玉都屬於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性格。不同的是黛玉有人疼愛和重視(上有賈母,中有寶玉,下有紫鵑),因而她的任性就有人包容擔待,也就相對容易被大家接受。而妙玉在大觀園裡是什麼身份?沒有人會擔待寵愛她,她卻驕傲得比黛玉尤勝,幾乎對所有的人都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態,當然沒有人買她的帳了。連最是與世無爭的李紈都直接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大概除了寶玉,是沒有人認可她的為人的。想來妙玉剛住進櫳翠庵的時候,李紈認為自己是寡婦,不妨多多去庵裡走動,卻每每坐了妙玉的冷板凳,故而對妙玉格外心生不滿。妙玉雖身在佛門,崇尚的卻是老莊一派,講究隨心所欲,享受自由自然,亦頗有點放誕不羈的魏晉風骨。然而道家的隨性所欲和佛家的無慾則剛畢竟是兩種境界,妙玉身在佛門卻無法參透眾生平等,也無法熄滅自己的慾念(所謂慾念不單純指她對寶玉有沒有兒女之情;更包括她指對一切美好事物存在著留戀或嚮往。童年時候的貴族生活,她不無懷念;大觀園裡青春熱鬧的繁華,結社作詩的風雅,她也暗暗羨慕過吧?)。她內在矛盾並痛苦著;外在卻只能更加的用驕傲冷漠自我封閉,她自稱「畸零之人」,「檻外之人」大概也有以此警示自己已經與紅塵俗世隔離的意思吧?其實妙玉的矛盾,歸根結底竟是「無我」和「有我」,佛與道兩種思想境界的矛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