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南唐二主詞淺析寶黛釵
詞人之中,亦有父子同領風騷,前後輝映,如南唐二主,元獻小山,其詞「菡萏香銷翠葉殘」、「人生長恨水長東」、「不如憐取眼前人」、「彩袖慇勤捧玉鍾」之句,為我所極珍愛。少年之時,反覆吟詠,只覺沁入骨髓,一種纏綿鬱結之意,低徊至今,無限惆悵。
夜深,燈下讀詞,細品「菡萏香銷翠葉殘」之句,怔仲之間,忽而觸動靈機,以為詞中之句儘是紅樓寫照,於是再讀,一一思之,果不其然。
自來讀紅,千人千種,既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之說,又因何不能由詞而讀之呢?紅樓之感慨纏綿,意蘊深遠,與詞之文體竟有無限相通之處。是為我之淺讀紅樓一己之見。
一、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黛玉
(給芹圃,願儂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中主李璟的兩首攤破浣溪沙,我至愛第二首,其中又以「菡萏香銷翠葉殘」一句為最。「菡萏」便是「荷花」,也稱「芙蓉」,《紅樓夢》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林黛玉所抽中之花簽便為「芙蓉」,判詞為「莫怨東風當自嗟」,暗喻其悲劇命運。雪芹以芙蓉喻黛玉,更顯顰兒「出淤泥而不染」、「質本潔來還潔去」的高潔品性。然菡萏雖清香遠溢,奈何圄限污泥之鄉,生於炎夏之時,烈日當空,風狂雨驟,夏景繁盛,亦易摧殘,是以「風刀霜劍嚴相逼」,年華易逝,青春夭折,「質本潔來還潔去」,正為黛玉之寫照。
而「菡萏」、「翠葉」之句,比之俗語「荷花」、「綠葉」,更有一種莊嚴珍貴之感,暗合顰兒之絕世風華。「菡萏」之下,綴以「香銷」二字,繼以「翠葉」之後,添一「殘」字,則令人哀惋低徊,一種珍貴芬芳之生命摧殘消逝的悲涼,便已盡在不言中。後句「西風愁起綠波間」一句,「愁」字便已見無限傷感,恍惚間風波滿眼,一片動盪淒涼景象,而「綠波」原為「芙蓉」托身之所,而今綠波風起,又怎會令人沒有一種驚心的悲惶?
「西風愁起」,便是「風刀霜劍」之由,西風過後,繼之滿目凋零,紅銷香斷,有誰堪憐,一縷香魂,飄飄蕩蕩,歸向天之盡頭。
王國維評「菡萏香銷翠葉殘」之句有「美人遲暮之感」,其實正是感歎生命之無常,青春之易逝,以自然之美好景物喻美麗生命之凋零,萬事萬物,與春光同此憔悴矣。黛玉之逝,有如望帝啼鵑,杜宇泣血,「雪雁之不返江南,有餘痛焉」,令人心酸。而「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以花喻人,芬芳嬌艷之生命轉瞬間零落凋殘,令人思之欲狂,痛之欲絕,長歌當哭,情何以堪?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一慟!
二、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寶釵
(給自己,懦弱的我還要在這世上苟活下去,生命有什麼意義)
下闕「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應是寫思婦夢見遠在雞塞的徵人,夢迴之際,又夢境迷茫,不堪回想,一片孤寒寂寞之中,忽聞玉笙吹徹夜色,不禁寒徹心骨!而雪芹評寶釵有「山中高士晶瑩雪」之句,似在暗示寶釵一生淒清冷寂景況。寶釵之婢,名「黃鶯兒」,金昌緒《春怨》有「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句,如此寶釵之「思婦」形象,已隱然其中。
金玉良緣的結局,「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寶玉最終有「情極之毒,懸崖撒手」,林中掛玉帶,雪裡埋金簪,如此寶釵日後之淒涼景況可知矣。菊花詩會,寶釵有《憶菊》一首: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便是她的日後寫照,從此生命如枯井,陷入一片無聲之死寂,只在午夜夢迴之際,回憶往昔的悲歡歲月,「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欲悲無淚,欲說還休。
苦不能言,悲不能訴,林妹妹還可以「菡萏香銷」,「一抔淨土掩風流」,寶姐姐卻只能無限悲苦地生存下去,永世做一個思婦。飄然世外如林和靖,尚有梅妻鶴子,寶釵卻只能終身將芳心塵鎖,冰壓雪封。這悲這苦,無從傾訴的悲涼。
幾度風雨黃昏後,雨打梨花深閉門。午夜夢迴,一片寂靜之中,惟有雨聲細細,更添孤寒淒清之情,卻不知何以遣悲?下句「小樓吹徹玉笙寒」,以「小樓」之高迥,「玉笙」之精美,「吹徹」之深情,顯現「山中高士」之瑩潔品格,然寶釵之命運淒清,情懷悲苦,無不一一暗合矣。縱使「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生命卻也只能永生永世,一步步走向無邊的寒夜。
三、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寶玉
(悲苦的人生,何處才是生命的盡頭)
王國維《人間詞話》評後主「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而此也正為寶玉之寫照。寶玉與後主,不期然間卻有驚人相似之處。
先言為人之純真深摯,二人似一母同胞。後主羨漁父「快活如儂有幾人」,寶玉慕行者「破缽芒鞋隨緣化」,真一對「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天生之癡情種子是也。其次,二人之人生經歷相同,始則「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終則國破家亡,忽喇喇大廈傾塌,從天堂到地獄,一瀉千里,「人生長恨水長東」。
後主詞前期的歌舞宴樂,花間旖旎,卻又不失真純深摯,恰與寶玉「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的大觀園黃金歲月不謀而合。而後期「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以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滔滔滾滾,長流不返,寫盡千古以來苦難無常之人生所共有的悲哀,王國維稱後主「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而《紅樓夢》之結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好了歌》之「陋室空堂」,卻是一種難以言述的人生之悲苦無奈,然則意境更加寥廓深遠。後主詞有光陰流轉,白駒過隙之人生無常感歎,《紅樓夢》卻有宇宙浩渺無邊,生命如微塵之頓悟。但從思想意義上來看,二者其實一般悲憫,一般無奈,百年孤獨,人生如夢,生命原本是一場幻覺。真個是「悟到人生有長恨,血痕雜入淚痕新。」
一部詞書,看得我心酸欲絕。「日日花間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馮延巳之纏綿鬱結,執著熱烈,看在我眼裡,卻是林妹妹葬花歸去,題帕遣悲;「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之圓融溫潤,澄澈晶瑩,又似寶姐姐金蘭契語,巧解心結;而歐陽永叔之「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豪宕沉摯,悲慨蒼涼,一如寶玉吟哦著《紅豆詞》,一點大紅猩猩氈明滅閃爍,一步一步,漸漸隱沒在無邊的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