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情賈寶玉
在《紅樓夢》裡,到底有多少人愛著寶玉,恐怕不止十人,她們或「露」或「藏」,善藏者始終不露。對寶玉來說,喜歡是喜歡,愛是愛,在對待愛情這個嚴肅的問題上,寶玉是認真的。愛情的主旨是兩情相悅,是風雨同舟,是擁有共同的理想,而在整個大觀園,到底是誰才符合寶玉的愛情觀呢?我試著比較了一下寶玉與幾位女性的暖昧關係,希望能夠略知一二。
寶玉與寶釵
一提到寶釵,就會想到她的隨和、寬厚、善讓。在寶、黛、釵的情感糾葛上,寶釵是以一種高姿態來對待的。在對待寶玉的情感上,她是穩重謙讓的。難怪賈母要說:「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那樣的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里挑一的」,「給人家做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但是,這只是上層主子的單方意願。
對賈寶玉來說,薛寶釵過於穩重的性格,在私人情感上的克制,不僅讓習慣在姊妹中間嬉鬧的他無所適從,而且有種被疏遠的感覺,使得寶玉每每見到寶釵,言行舉止唯有尊重,卻不敢有非份之想。另一方面,寶釵時常規勸寶玉走仕途經濟的態度令寶玉極其反感,被寶玉認為:「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對寶玉情有獨鍾的薛寶釵來講,既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無奈,到最後,寶釵只能成為愛情悲劇的最大承受者,令人扼婉歎息。
寶玉與襲人
有人說襲人是寶釵的影子,她對寶玉的態度是一種克盡職守的態度:「這襲人亦有些癡處,服侍賈母時,心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但這種職守卻是一種愚忠,雖然如此,可並不表明她不愛寶玉,只是她的愛比較理性。秉性的善良決定她會盡心服侍寶玉。在寶玉心目中襲人不是最理想的伴侶,但因為長期的耳鬢斯磨,日常生活的離不開,使寶玉與襲人的感情多了一些牽絆,就是這些牽絆令襲人暫時獲得一個能夠寄托情感的去處。可在愛情上,襲人亦是一個失敗者。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襲人見寶玉腰裡所佩的一條血點似的大紅巾子,因想起自己給寶玉的那一條,便問寶玉要回,寶玉聽說,方想起襲人的那條汗巾子已送給了蔣玉函,只得賠笑道:「我賠你一條吧。」襲人聽了傷心歎道:「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哪!也難為你心裡沒個算計兒——」還要說兩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忍了。真是難為了襲人對寶玉的一片癡情啊。
不僅如此,襲人還得忍受寶玉的公子哥兒脾性。《紅樓夢》第三十回,下雨天,因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寶官、玉官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嬉笑。這時寶玉從外面回來,淋得落湯雞般,扣了半天門,不見開,心裡早窩了一肚子火,滿心要把開門的踢幾腳。當襲人在門縫裡發現是寶玉趕緊開了門時,寶玉並不看清是誰,便一腳踢在肋上,踢得襲人「噯喲」一聲,寶玉還罵:「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及發現是襲人時,才後悔不迭。
儘管寶玉對襲人疼愛有加,幫她尋醫拿藥,有好吃的也會想著她:《紅樓夢》第十九回,寶玉去看望襲人,笑著對襲人說:「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可在那個允許三妻四妾的男權社會,襲人只不過是照顧寶玉日常生活起居的妾侍罷了,對寶玉來說,他會善待襲人,感激襲人,但不會與她患難共之。
寶玉與晴雯
晴雯雖然不像襲人那樣與寶玉有過一次雲雨之情,也沒有襲人的溫柔和順,體貼周到,但晴雯那天生麗質、風流靈巧、剛強正直、敢說敢為的性格令襲人望塵莫及,令寶玉望而卻步。
寶玉與晴雯的說笑、打鬧,都是停留在小兒女的嬉笑無心上。《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晴雯因為侍候寶玉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扇骨子跌折,與寶玉發生口角,她不顧寶玉是她的主子、正頭,當面頂撞寶玉,氣得寶玉要把她趕出去。至晚間回來,還是寶玉主動向她賠禮道歉,讓晴雯撕了幾把扇子才解了氣。
《紅樓夢》第八回,晴雯不顧天氣寒冷,搬來梯子親自爬高,把寶玉寫的字帖兒貼在門斗兒上,貼了半天,手都凍僵了,寶玉見了笑道:「你手冷,我替你握著。」便伸手拉過晴雯的手,幫她握著。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寫晴雯與麝月鬧著玩,想嚇唬她,沒想到自己著了涼,寶玉趕緊讓她到自己的被窩裡渥一渥,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啶。寶玉關心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頭上熱不熱?」至次日起來,晴雯覺得有些鼻塞,懶怠動彈,寶玉道:「快別聲張!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養著。家裡縱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裡。你就在裡間屋裡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就是了。」這些情節沒有什麼鋪陳,完全是生活中一些自然、溫馨而又親暱的場面,在這兩幅怡紅夜景中,完全打破了主奴的界限,特別是寶玉與晴雯之間的深情繾綣。寶玉縱容晴雯的任性,對她那剛直潑辣的性格能夠理解和包容,並視她為知己,讓她擔任他與黛玉之間「私自傳遞」的信使。而晴雯的錯,恰恰就是她不論對誰,不論何時何地都剛直潑辣。
本來,以晴雯的為人無可非議,但在賈府這麼一個險惡的環境裡,在這麼一個封建禮教森嚴,根本談不上個性自由的地方,晴雯的這種處世方式只能被扼殺和摧殘。
寶玉對晴雯是有非份之想的,晴雯也喜歡寶玉,但在感情問題上她比寶玉要單純的多,她那剛直和傲然的自尊是為人處世之大忌,以至後來抄撿大觀園,晴雯被遂出也是情有可原。
無論是撕扇、上夜、補裘、拒抄,還是訣別,寶玉對晴雯的情感應視為在黛玉之後,在大觀園內,還沒有哪個奴才像晴雯這樣得到寶玉的愛慕。這個多情公子不顧主子的身份,跑到晴雯住的地方去探視她,親眼目睹了晴雯的淒慘狀況,聽這個「身為下賤」的姑娘對他剖白自己的清白無辜,寶玉的內心是痛苦的。寶玉從晴雯處回來後,在夜裡連喊晴雯的名字,晴雯不愧為寶玉心目中怡紅院內第一人,寶玉對晴雯的感情是真實的,如果晴雯在世,他會暗地裡繼續幫助她,這從前面他對晴雯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只可惜在他回到怡紅院的第二日,晴雯便匆匆告別了人世。寶玉在悲傷之餘遂作了「芙蓉女兒誄」,在作此誄文時黛玉曾幫他改了一句話,最後被寶玉修正為:「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隴中,丫環薄命」,引起黛玉的孤疑。此誄文被脂評認為:知雖誄晴雯,實誄黛玉也。作者是否暗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呢?因此,把晴雯視為寶玉的紅顏知己並不為過。
寶玉與黛玉
寶黛的愛情故事緣於神瑛侍者和絳珠草的神話故事,這是一個「以淚償灌」的故事,似乎渲染著一種悲劇色彩,把它延伸到現實社會的現實場景中時,這神話便是對現實世界的一種折射和象徵。
寶黛二人兩小無猜,情同意合,這在《紅樓夢》很多章回中都可以看到。《紅樓夢》第十七回,當襲人發現寶玉身上所佩之物一件不存時,因笑道:「帶的東西必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急的寶玉趕緊過來解釋,並把衣領解了,從裡面衣襟上將所繫荷包解下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從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
黛玉曾揶揄賈寶玉「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賈寶玉眼中是否真的「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與寶釵在賈母處相遇,寶玉見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香珠,遂提出要來一看。誰知寶釵因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膀子,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可想而知,寶玉見到「姐姐」還是想到「妹妹」的。
「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暗示了一種不合諧的聲音,那就是「金玉良姻」。「金玉」一事在林黛玉的心目中淤塞著,無法擺脫。在黛玉每每揶揄寶玉的言行中,經常語帶雙關,含沙射影,冷嘲熱諷這「金玉」一事,同樣,寶玉也為這「金玉」二字煩惱,曾對黛玉剖白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如此反反覆覆,相互猜測、相互吵鬧。就連紫娟在開導黛玉時也說:「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這「金玉」一事就像戴在寶黛兩人身上的枷鎖,壓得他倆透不過氣來。
林黛玉感傷自己無父無母,寄人籬下,雖有知己寶玉,但在「金玉良姻」的陰影下,他們的愛情變得敏感、多疑和脆弱,封建社會那種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便是橫阻在她與寶玉之間的絆腳石。
王熙鳳曾借「金玉」一事對林黛玉進行了嘲諷:「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兒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在她提出的這幾個條件上,林黛玉有數個配不上:門、第、根基、傢俬,而實際上這也正是封建貴族婚姻的「金玉」尺度,沒有「金」怎麼配「玉」呢?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黛玉曾對寶釵剖白過:你方才叫我吃燕窩,我這個病在府中已是鬧了個天翻地覆,再興出什麼新鮮物事來怎不討人嫌呢,老太太、太太、鳳姐這三個人即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丫頭婆子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如此種種,怎能不使弱小的林黛玉時時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呢。
每每看紅樓,看到寶黛二人相知的動情處,總有一種悲慼之感。寶玉初讀黛玉的《桃花詩》時,即滾下淚來。寶琴逗他玩,說此詩是她作的,作為黛玉的知音寶玉肯定地說:「這自然是瀟湘子稿,林妹妹曾經離喪,故作此哀音」。可以說,寶黛私情在整個大觀園裡已是人盡皆知,可大家都各懷心事,裝腔作勢者有之,興風作浪者有之,虛情假意者有之,只有紫娟是真心為他倆著想。在「情辭試莽玉」一節,這個一片真心為姑娘的紫娟編織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謊言」,一下子就把那癡情公子唬成「急痛迷心」了,在摸清寶玉的真實想法後,紫娟各黛玉傾訴衷腸道: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無父無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公了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四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紫娟的這一片真心,寶黛不懂嗎?賈母、王夫人、鳳姐兒不懂嗎?可紫娟的一片熱心與苦心,給林黛玉帶來的只是「待她睡了,便直泣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