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與獨特的「這一個」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她們天真爛漫、嬉笑無心;她們玩而不俗,情趣盎然;她們嬉謔鬥口,機智聰穎;她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們恰似一首首旖旎的小詩,無拘無束地生活在作者為其營造的太虛幻境——大觀園內,各蘊其美。
性情中人林黛玉
很多人都認為林黛玉清高、小性。可在我眼裡,林黛玉一直是一個才華橫溢、善待下人(與紫娟的傾心相知就是一例),遇人隨和的性情中人。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話說寶玉過生日,大家湊在一起遊玩嬉戲,熱鬧非常。園子裡,寶玉與黛玉兩個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襲人見了捧了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放著兩鍾新茶,想著給他倆送過來。待她來到寶玉面前,黛玉卻走開了,襲人只好先把一鍾茶遞給寶玉,另外捧了一鍾去追黛玉,及至黛玉面前,卻和寶釵在一起,襲人便笑道:「哪位喝時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了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素知黛玉脾性,是個有潔僻的,怕她介意,笑著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喫茶,這半鍾儘夠了,難為你想得到。」說畢飲乾,將杯放下,仍舊與寶釵說說笑笑。
正統衛道賈探春
有人認為王熙鳳與賈探春可以作點相同比較,兩人都是模樣標緻、言談爽利、心機細膩、機敏幹練的閨閣中人。而在正統衛道上,賈探春與王熙鳳可以說是站在同一個階級立場。在這兩位「女強人」的血液中,的確流淌著貴族階級的等級觀念,冷酷無情。但鳳姐的「潑、辣、狠、毒」在探春身上卻一點也找不到。
鳳姐曾這樣評價探春:「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裡。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兒子,將來作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而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她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探春潛意識被那種「正的庶的」陰影籠罩著,對於自己是「庶出的」是介意的。她自己的個性又是個好強的,她曾說過:「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去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她看不起「陰微卑賤」的生母趙姨娘,之所以看不起,一個原因是為她的「不自重」,另一個原因,就是她骨子裡的封建正統觀念在作怪。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賈府闔府過中秋,那種淒清寂寥籠罩在整個凸碧堂。尤氏正給賈母講故事,故事講到一半,見賈母雙眼朦朧,似有睡去之態。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勸其回房安歇,賈母問時辰,方知已是四更,眾姊妹都忍不住陸續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轎,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雖然賈府即將面臨「忽喇喇似大廈傾」的頹敗命運,可探春內心還是有所眷戀,希望自己家族的人能夠時常這樣,相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
我們欽佩探春「興利除弊」的聰明才智,殺伐決斷的大丈夫氣概。我們為那抄撿大觀園時就能果斷而又沉痛的自省整個家族即將頹敗的三小姐感到遺憾。這位「不讓鬚眉」的賈探春,枉有「政治家」的風度,到最後還是難以逃脫悲劇的命運。
玲瓏剔透俏平兒
平兒在寶玉的眼中是一個: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鏈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貼。就是這樣一個平兒,在「變生不測鳳姐潑醋」中受盡委屈,卻始終對鳳姐忠心不二,不愧是鳳姐的貼心人。
《紅樓夢》第五十五至五十六回,話說趙姨娘的兄弟沒了,平兒在鳳姐的暗示下,想看看探春怎樣來處置這件事。當平兒來至園門口南邊的小花廳,正趕上探春與趙姨娘剛嘔完氣,面有慍色,平兒「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環捧著臉盆妝匣與她洗臉,平兒見侍書不在跟前,便上前幫忙。偏偏這時有個不識相的媳婦來回事,平兒未等那人開口便罵道:「你忙什麼?你睜著眼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侍候著,倒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樣沒眼色來著?」唬得那個媳婦忙退了出去。
探春向平兒訴說底下人欺負她們不懂舊規矩,妄想矇混過關時,平兒便向門外等回事的婆子們喊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大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
當探春向平兒提議免去賈環與賈蘭一年裡學堂吃點心或買紙筆的八兩銀子時,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來著,因年下忙,就忘了。」
探春接著建議: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要她們交租納稅,只問她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將此有餘,以補不足……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
在協助探春辦事的過程中,平兒說話周全,不卑不亢,見機行事,既給足了探春面子,又保全了鳳姐的威信,引得寶釵過來摸著她的臉說:「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連那個「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賈探春也笑道:「我早起一肚子的氣,誰知她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這半日,說上這些話,怪可憐的。」逐消了氣。
伶牙俐齒林小紅
在「膏梁錦繡」的大觀園裡,在眾多想「攀上高枝」的女性形象裡,林小紅算是一個佼佼者。
林小紅是賈府世僕林之孝之女,十四歲就進府當差。大觀園建好後,她被寶玉點了名,分派到怡紅院當粗使丫頭。林小紅原名叫林紅玉,因為玉字犯了寶玉與黛玉的名,因此改名叫小紅。
小紅與襲人、晴雯這些大丫頭都是家生丫頭,按理說身份地位應該一樣,可在等級森嚴的大觀園,小紅親身感受到做個二等丫頭的艱難。大家為了「攀上高枝」,相互爭寵,耍心計,使手段,持強凌弱。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為有幾分姿色,內心便想向上攀高,可要想接近主子寶二爺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呆在寶玉身邊的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之輩。小紅是聰明的,她不氣餒;小紅是幸運的,終於讓她等到可以讓自己一顯身手的機會。
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裡,王熙鳳進大觀園時沒帶貼身丫頭,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找個人使喚,見一干丫頭在滴翠亭玩耍,便站在山坡上朝她們招手兒。小紅見了連忙棄了眾人,堆著笑跑至鳳姐前。王熙鳳見她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便派了一件差事給她去辦。我們知道,王熙鳳辦事機敏幹練、面面俱到,最怕跟她的人辦事時拖泥帶水,說話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機伶的小紅深黯此道,不僅把事辦了,還在鳳姐面前顯露了自己的口才,不僅獲得李紈的稱讚,還獲得鳳姐的好感。
王熙鳳對她說:「好孩子,難為你把這四五門子的話說得這樣齊全……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小紅心內竅喜自不必說。還真應了晴雯罵她的那句話:「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
在後續的四十回裡,小紅可不是「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了。雖然在怡紅院接近不了寶二爺,卻憑著與賈芸的關係使自己擺脫了卑下的奴才地位。試想小紅如果繼續呆在怡紅院,她那伶牙利齒、善於逢迎的本領定會埋沒了。
我之所以愛紅樓,就因為作者以獨特的這一個,賦予每個女性鮮明的「個性生命」,讀來真是妙趣橫生,韻味無窮。不過,在他所描繪的「大觀園女性美」的背後,似乎也揭露了人性陰暗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