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錯過了多少美麗
林黛玉和薛寶釵的詩都做得極好,但兩人氣質卻不一樣。黛玉是詩人,寶釵是哲人。
所謂詩人,一身瘦骨,倦倚西風,吐半口血,在侍兒攙扶下看秋海棠;一旦愛上什
麼,又得不到,就連命也不肯要。所謂哲人,沉默安詳,花來了賞之,月出了對之,無花無月的時候珍重芳姿,即使白晝也深掩重門。不如意事雖然也多,多半一笑置之。
兩者比較起來,黛玉就顯得不幸,寫出的詩也讓人肝腸寸斷。當然,也並非詩人都如此。
蘇東坡平生遭際著實不幸,有感則發,不平就鳴,最終孑然一身,無論政敵執政還是同黨專權都容他不得。但是,讀蘇東坡的詩,卻沒有黛玉「不語婷婷日又昏」的淒惻哀怨,而充滿「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以及「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種生活態度何等曠達!這固然和蘇東坡粗獷的男性氣質有關,但更在於他亦哲亦詩的兩棲生活,或者二者中和的精神境界。他的哲學成為斗篷,成為枴杖,或者一眼清泉,一簇火苗,支撐他度過黑夜和風雨,甚至能在淒苦中找到一些樂子。比如「日啖荔枝三百顆」的閒適,比如用「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的豬肉做成東坡肉的得意,再比如,在其熱無比的天氣趕回家去,但山路彎彎總也走不完,他苦惱一秒旋即開解:其身如寄,哪裡不是家不能隨處坐臥休息呢?這樣一想,趕路的心就淡了,索性欣賞起道旁的山景。
詩人敏感多思的觸角,哲人隨流任運的胸懷,二者完美結合,讓他的一生過得坎坷而熱鬧,豐富而美好。
說到底,哲人的心態就在一個不「執著」,善於轉換角度看待問題。
大多數「執著」詩意的人,對於世上的美麗,未見之先,先有「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的喟歎,見到之後,又為無法永久持有而心生悲慼。黛玉的痛苦,就來自這種「執著」之心。雖然她懂詩懂佛,卻最是看不透,解不開。寶釵也懂詩,卻把詩詼諧地比作「原從胡說來」,也懂佛,卻把寶玉的偈子三把兩把扯碎燒了。她同樣際遇堪憐,但卻始終處之泰然,淡然微笑,保持哲人的得體態度。
生活中多麼需要這種豁達啊。
記得以前上班要穿過一段兩旁是菜地的土路,五分鐘就能走完,但我樂在其中,提前一刻鐘出門,一步一步慢慢搖,看天看地,看樹看雲,看兩旁的菜地和溝渠裡的清清流水。春天來了,小草稚拙嬌憨地拱出地面,而農人一邊間苗一邊大聲談笑……
但前不久因為工作變動,我被迫改變了自己的上班路線。熟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擁擠的車流人群,是灰濛濛的冰涼樓房,讓我莫名地煩躁。突然有一天,霧重霜濃,為楊柳披掛上一層銀霜,路旁的衰草,也變成寫意畫裡的金枝銀條,美得我倒抽一口氣:以前為什麼沒有發現呢?這些樹多美呀,像流雲,像綵燈,像流蘇連著玉墜。有一處叫作崔氏雙節祠的老房子,灰牆黑瓦,院裡一株樹繁茂如同華蓋,濕氣氤氳,溫婉寂寞地度過多年光陰,仍舊生氣勃勃。
之前我就是太執著於心中之景,把時間浪費在懷念和憑弔上,才會忽視眼前風光!想來,還是東坡說得妙:「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
東坡既然懂得兩棲生活,亦詩亦哲,當然深味幸福滋味。在他的眼裡,「人生到處何所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詩人的靈性讓他君臨萬物,每處皆可娛目怡情,哲人的胸懷又讓他沒有貪念,任萬物之美旋生旋滅,方死方生,笑看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