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情結
一部廣泛流傳的文學名著,往往和一個廣泛流傳的童話故事一樣,隱含著一些最普遍、最強烈的情結。
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一直被中國文壇奉為本民族最偉大的小說。數百年來對這部作品有過各種各樣的研究、考證、評論,以至在中國出現了專門的「紅學」。
有人說,《紅樓夢》在一定程度上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傳,這有些道理。因為曹雪芹的經歷確實和《紅樓夢》中描述的生活有著相當多的類似之處。
有人說,《紅樓夢》是對封建社會的深刻批判,當然也有道理。因為《紅樓夢》以極為犀利的筆觸描繪了中國封建社會的社會關係圖畫。在那裡,階級的傾軋、政治的傾軋、集團的傾軋,倫理道德體系的統治,各種各樣的矛盾衝突,是我們瞭解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也有人說,《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愛情悲劇小說,同樣有道理。因為《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確實表演了一個纏綿悱惻令人同情的愛情故事。
總之,對於《紅樓夢》已經存在的各種評說,可能都有道理。
今天,我們並不想全面地評價《紅樓夢》,我們只想說,《紅樓夢》中隱含著作者的一個潛意識結構,我們將這個結構姑妄稱之為「賈寶玉情結」。
對於「賈寶玉情結」,人們不一定都看得那麼清楚。
我們相信曹雪芹對封建社會,對他所經歷的封建社會的家族鬥爭、政治統治、人際關係的傾軋、人性的被壓抑是有深刻認識的。我們也相信曹雪芹在相當程度上自覺地運用了象徵手段,用各種隱喻的方法對封建社會生活進行批判。這些象徵手法遍佈全篇,包括落實到許多人名的諧音處理上。我們也相信曹雪芹對封建社會的人性壓抑、愛情壓抑所做的抨擊,相信曹雪芹在這部作品中的被今人稱之為批判性的義憤。
然而,在他相當程度地有意識地做到這一切的過程中,他流露出了自身潛意識中的「賈寶玉情結」。
這個情結似乎由三個方面構成:
一,仇父。
這當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仇父,用我們的話說,是文化化了的仇父。
他的仇父情結是和父親所代表的整個封建社會的統治,那種君本位、父本位、官本位的統治相聯繫的。因此,他的仇父情結在某種程度上是政治化、社會化了的,是包含著社會批判精神的。
但確實同時表現為仇父,而且是有血有肉地仇父。
二,戀母。
戀母情結在《紅樓夢》中是以比較隱蔽、寬泛、轉換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它在賈寶玉和生母王夫人的關係中體現得不十分顯著,因此常常被忽略。而在賈寶玉和賈母的關係中倒有一種變相的體現,但也還不是最重要的表現。
最重要的表現是他和眾多年輕女性的交往。可以說,在和身邊相當多女性的交往中,對方都扮演著小母親的角色。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並不能說是賈寶玉真正的愛人。當今人把寶黛之間的愛情作為主線研究的時候,這只是小說外在的情節結構;如果按照真實情感的邏輯深刻體會,那麼,賈寶玉對林黛玉並沒有那種真正性意味的愛情。他與林黛玉有的是兩小無猜、爭嘴鬥鬧的精神刺激。
倒是襲人與他的關係體現著賈寶玉真正需要和依戀的女性情感。襲人這類女性的存在,對賈寶玉而言還都是小母親的角色,在對他愛撫、哄慰的同時,還提供著性的奉獻。賈寶玉在《紅樓夢》中首次或者說真正發生性關係的對象,恰恰是襲人而不是別的人,這種情節上的自然安排恰恰是潛意識所為。
當有些人把薛寶釵和林黛玉放在一起,看做合二而一的形象,看做賈寶玉或者曹雪芹心目中理想愛人的時候,我們倒要說,不妨把寶釵、黛玉和襲人三位一體地放在一起研究更合適。
在這裡,薛寶釵是正統觀念上的、名分上的妻子形象。賈寶玉對她的需要,也只是名分、名譽和說法上的需要。賈寶玉對薛寶釵的曖昧態度,表明了曹雪芹對待封建正統禮教不得不接受甚至是自然而然接受的一面。
而林黛玉與賈寶玉的關係則是純粹的精神生活,是少年玩笑遊戲和精神上相互欣賞的伴侶。
一直呵護在身邊的襲人卻以更加家庭氛圍的、男女性愛色彩的、充滿情慾氣息的面目出現在賈寶玉的生活中。這也是相當多的成熟男性讀完《紅樓夢》之後,在情感上更傾向的不是林黛玉、薛寶釵,而是襲人的原因,這其實是曹雪芹愛情觀念潛意識流露的影響。
三,企圖佔有一切可愛的女性。
當我們把賈寶玉說成是同情女性的「女權主義者」時,把賈寶玉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的說法當做賈寶玉在封建社會有著愛護女性、尊重女性的「民主意識」時,有可能是非常可笑的。賈寶玉對待女人的真正態度,是希望天下所有可愛的女孩子都歸他所有。從這個意義上,他憎恨女孩子受到的其他一切男性社會的壓迫和欺凌。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為賈寶玉的這一情結提供了得以實現的王國。在這個女兒國中,作為惟一的男性,他實現了獨佔所有可愛女性的夢想。
即使再肯定曹雪芹對封建社會的批判意識,再肯定他在對封建社會的批判中所做的種種富有攻擊性的象徵安排,並不能掩飾他潛意識的這一真實流露
認識了仇父、戀母、企圖佔有所有可愛女性的「賈寶玉情結」,絲毫不會影響我們對《紅樓夢》整體價值的多方面評價。
我們只是說,「賈寶玉情結」是透視《紅樓夢》不可缺少的一個層次,我們還會從《紅樓夢》中發現更多的層次。
正是通過《紅樓夢》,我們看到俄狄普斯情結是社會化的,是文化化的,在《紅樓夢》中的表現完全是「賈寶玉式」的,是結合了賈寶玉所處的中國封建社會的社會生活的。
我們將著重考察的,是賈寶玉作為一個男孩人格形成的規律。
首先,他雖然內心是敵視父親賈政的,然而在行動上又是識時務者。在公開的場合,他總是努力在表面上順從父親的意志,滿足父親維持權威地位的心理需要。
這不僅表明父親的權威在封建社會的絕對性,也表明作為一個男孩的賈寶玉在發展正常人格的過程中已經學會了如何正確對待父親。
當然,在骨子裡他對父親已成叛逆。這既是兒童性質的俄狄普斯情結,也帶有那個時代的社會性質。他叛逆的是父親的權威,又是父親所代表的封建主義政治倫理道德文化。
而兒子能否實現對父親的叛逆,就其童年的成長環境來講,一個必要的條件就是母親的庇護。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對這一規律的註釋。
作為母親的王夫人自然是軟弱的,她不足以抗衡丈夫賈政對賈寶玉的專橫與嚴酷。倘若只有這個母親,賈寶玉勢必將軟弱得多。然而,賈寶玉的祖母賈母站到了他的身後。正是封建主義文化使得賈母能夠以足夠有力的庇護對抗賈政對賈寶玉的專制。
這是封建大家庭的奇特現象。
在兒子和妻子面前,賈政是絕對的權威;然而面對賈母時,他又成為畢恭畢敬的兒子。正是這個特殊的家庭環境,使得賈寶玉在父親面前形成了一個又順從又叛逆的人格。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父親的權威常常是絕對的,母親很難抗衡他對兒子的專制。而在大家庭中享有最高權威的祖母,給了賈寶玉以有力的庇護。她有如現代家庭中強有力的母親,安撫了兒子在父親嚴酷統治下受到的心理創傷,發展起能夠正確處理與父親的關係、同時又敢於對父親有所叛逆的人格。
當然,《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只能對父親明順暗叛。倘若做父親的賈政更軟弱,做祖母的賈母更寵愛,賈寶玉對父親的專制會表現出更大的叛逆精神來。
賈寶玉這個從小在眾多丫環的照顧下成長起來的男孩,倒並沒有那種從小在母親的懷抱裡成長起來的兒童的單一的戀母情結。他與母親王夫人的距離應該說是疏密得當的。王夫人對兒子也絕非過分溺愛。賈寶玉並沒有畸形的戀母情結,他在眾多的同齡女孩與男孩的生活環境中成長了正常的男性人格。
十歲以後的賈寶玉已經能夠與同齡男女正確相處了。而對於不同年齡、不同輩分的男女,他也形成了正確相處的完善能力,
如果撇開對父親賈政所代表的封建正統文化的批判不言,那麼我們說,在賈寶玉人格成長的歷史上,不僅賈母的庇護是必要的,父親的嚴厲也是需要的。因為從祖母賈母到母親王夫人以及環繞的丫環小廝們,都給了賈寶玉太多的寵愛與簇擁,那是一個會把男孩慣壞的溺愛環境。這時,一個嚴厲甚至有些專制的父親的存在恰好與這一切平衡了。
從人格發展的條件來說,父親賈政的嚴厲與祖母的寵愛並存是賈寶玉完整人格得以形成的必要條件。
再接著,我們就看到了賈寶玉特殊的人生態度,這個態度常常被一些紅學家描述為賈寶玉的叛逆精神。
賈寶玉從內心深處拒絕接受父親的正統教育,他對父親教導的讀書做官、孔孟正道表現出了極大的逆反,對父親推崇的《四書》、《五經》厭惡之極,而對父親極力貶斥的濃詩艷詞、靡靡之音表現出濃烈興趣。他顯然不願意走父親指出的所謂正道。
結果,我們就看到了一個不願去西天取經而寧願縮在花果山中的孫悟空。
賈寶玉就縮在了大觀園的女兒國中。《紅樓夢》的故事在相當程度上是賈寶玉的故事,而賈寶玉的故事在相當程度上就是迴避父親指教、縮在大觀園女子群中的故事。
從社會文化角度看,賈寶玉的這一表現確實可以說成對封建正統文化的反叛;然而,倘若從一個男孩人格成長的角度講,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拒絕成年」的現象。
這是人格發展的一個特殊階段。
這是青少年對兒童時代的眷戀,對成年的畏懼。
當我們一定要賦予賈寶玉過分明確的反封建色彩時,這其實在更大程度上只是賈寶玉在那個封建大家庭中人格成長的必然階段,我們看到的是賈寶玉對整個成年人社會生活的畏懼。
這種「拒絕成年」的青少年時期的特徵,在任何時代差不多都會以反對當時的正統主流文化的性質出現。就像現在「拒絕成年」的少年會沉溺在他們所喜愛的流行文化中,從而對抗父母所要灌輸給他們的正統一樣,賈寶玉也必然尋到那些被父親賈政所批判的濃詩艷詞作為精神依托。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的「拒絕成年」的反社會、反正統、反父權的傾向有了真正的社會性、文化性意義。當這些小男女手中偷偷傳遞著《西廂記》的戲本時,已經表明他們與張生、崔鶯鶯同樣是封建社會的反叛者。
任何一個時代的兒子都有可能是父親所堅持的正統的叛逆者。
再接著,我們看到有意思的事情是,當賈寶玉沉溺在女兒國中來表現自己拒絕成年的小男孩叛逆精神時,他卻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有點成熟的大男人。他一方面是所有女孩子競相照顧的小寵物,另一方面似乎又成了對所有女孩都負有保護責任的大男人。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可以稱之為「賈寶玉情結」的賈寶玉情結。
真正的「賈寶玉情結」也可以說成是「護花神情結」。
賈寶玉幾乎是本能地對天下一切可愛的女子都懷有強烈的憐香惜玉、要充當保護神的情結。正像他的雅號「怡紅公子」一樣,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很大的心理衝動就是要使女孩們快樂怡悅。
對林黛玉、對襲人、對晴雯等最親近的女孩們,他表現出了這種護花神情結。而在「投鼠忌器,寶玉瞞髒」的情節中,在「為平兒理妝」、「替香菱換裙」的情節中,則更充分地表現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普及愛心的努力。即使越出力所能及的範圍,這種情結也在無邊無際地起著作用,他替一切受到命運欺凌的可愛女子惋惜和不平,常常因為鞭長莫及而咬牙切齒、長噓短歎。
這種「護花神情結」,我們在許多男人身上都可以看到。
從一般意義上講,相當多的男人都多少有一點這種情結;但真正具有賈寶玉這樣典型的「護花神情結」的男人只是一部分。
形成這種差別的一般性規律是,凡是那些面對女人世界比較成功的男人,可能有比較強烈的護花神情結;而面對女人世界比較失敗的男人,常常缺乏這個情結。對於女人是具有足夠的愛心,還是比較冷漠,似乎是「護花神情結」強弱的原因。
如果更深入地進行研究,我們就能對「護花神情結」的形成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認識。
一,它肯定來源於最初對母親的愛戀,同時也來源於最初對其他異性譬如同齡女孩的愛戀。
這種把母親包括在內的對異性的愛戀本質上是排他的,是排斥父親與其他男性的。從這一點上講,這是企圖佔有一切他所愛戀女性的男孩情結的延伸。
在幼小的年齡,小男孩排斥父親和一切男人與母親的親近。他有可能衝過去,把一切與母親親近的男人推開,而將自己插在其中。當那些男性對母親的親近變成欺侮時,他衝過去的行動就可能是護花神角色的最初萌芽。
二,一般來說,對異性愛戀的排他性與對異性保護的責任感顯然是有差異的。排他直接根源於愛戀,保護雖然也根源於愛戀,但無疑還要有其他的心理內容。
幼小的男孩對母親或者對其他異性的愛戀,最初的表現是排他性,而遠沒有什麼護花神情結。「護花神情結」是成熟有力的男性角色。
這是一個小男孩逐漸成長為真正男人的過程中形成的。在很多時候,就是在對父親的模仿和學習中形成的。
廣泛地說,則是對整個男人角色的學習。
父親對母親的保護,這個世界其他男人對女人的保護,稍微大一些的兒童中男孩對女孩的保護,這一切,讓他學習到了保護女性的男人角色。
三,這種角色最直接的來源,是一個有著小妹妹的小男孩的兄長地位。
從小帶著妹妹們生活的小男孩,會在心中根深蒂固地種下「護花神情結」。他們曾一次又一次在妹妹啼哭時衝過去實行保護的責任,也可能是將妹妹從跌倒的土地上抱起來,也可能是將恐嚇了妹妹的毛毛蟲踩死,也可能是揮起拳頭去教訓那些欺負妹妹的男孩,這一切都使這個小哥哥越來越具有了保護妹妹的強烈情結。這種情結很容易延伸到一切女孩身上,成為帶有廣泛意義的「護花神情結」。
從這個意義上講,「護花神情結」是哥哥對妹妹的情結。
四,即使沒有親妹妹,倘若一個小男孩的生活環境中有比較多的同齡女孩與之相廝磨,他從這些女孩中得到友情,得到信賴,同樣給他提供了類似的做哥哥的環境。他依然能在學習中形成充分的哥哥角色,去保護那些需要他保護的妹妹們。
賈寶玉從小就在這樣的女兒國中成長起來。
無論這些女孩比他年幼還是年長,在和她們的廝混中,他既是小弟弟,也是小哥哥。他受到她們的照顧,又由於「寶二爺」的身份反過來成為照顧她們的「大男人」。
這是賈寶玉護花神情結得以形成的又一個重要原因。
從這個角度可以說,從小沒有當過哥哥、從小沒有得到小女孩親近、友愛、信賴的男孩子,很難形成像賈寶玉這樣典型的護花神情結。
五,從本質上講,哥哥的角色就是小父親的角色。這是很容易從父親以及其他父輩男性們那裡學習到的角色。護花神情結強烈的人,常常也是父親心理比較完備的男人。
那些一輩子只想做兒子的小男人,有時候來不及做普降及時雨的護花神,他們只想得到女性的照顧,卻無暇去照顧女性世界;而面對女人世界具有父親角色的大男人,則比較容易扮演護花神的角色,因為他們時時有張開雄性的羽翼保護女性的本能。
賈寶玉正是在從小的生活環境中形成了強烈的「護花神情結」。他對生活中特別是婚姻中不如意的可愛女子有著強烈的愛憐之心,為此而牽動感情,是典型的「多情公子」。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樣的典型。
他們或許不像賈寶玉那樣風流倜儻,然而,這種情結卻時時牽動著他們,使他們對可憐可愛的女人發出此起彼伏的歎惋,為她們的不平遭遇扼腕。他們常常可能做出類似賈寶玉的護花神舉動,為他所憐愛的女子提供幫助。
認識「賈寶玉情結」,認識這種情結的一般性表現,特別是認識這種情結的典型表現,無疑是男人認識自己和女人認識男人的必要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