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與林黛玉

賈誼與林黛玉

賈誼與林黛玉

紅樓人物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林黛玉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女主人公,吸引了無數研究者的目光。她的永恆魅力促使人們對其一品再品,並將其與古代歷史人物、小說人物等一再比較品評,以便更好的凸現林黛玉性格的複雜性。

清代紅學家塗瀛在一篇題為《紅樓夢問答》的文章中,就曾經用古人對林黛玉作出了比喻,他說:

「黛玉古今人孰似?」曰:「似賈長沙。」

這個比喻大膽而新奇,黛玉是一位柔弱任性的少女,卻被比作了西漢的大文學家賈誼,實在令人驚奇。不過,仔細推敲一下,賈誼與林黛玉二人在某些方面又確有相似之處。

首先,賈黛二人皆是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賈誼是西漢洛陽人,他十八歲時便以能夠誦讀《詩》、《經》而聞名郡中,小小年紀便誦讀了五經和諸子百家之書,成為當世罕見的奇才。於是二十餘歲,便被漢文帝召為博士。之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又因其能指陳時事、談吐不凡,被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史記 屈原賈生列傳》曰:

「文帝召賈誼以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餘,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如其意所欲出,諸生於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

賈誼可以說是歷史上少見的才子和傑出的政論家。觀其《過秦論》,文筆犀利,論理精深,語言奔放,氣勢磅礡,被魯迅先生譽為「西漢鴻文」。他的《服鳥 鳥賦》也是情真意切,悲憤感人。

林黛玉也是一位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才女。她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無不通曉,既懂莊子,又曉禪理,還讀兵書,至於詩詞曲賦,角本傳奇等雜書,她更是愛讀。因此,在「紅樓詩人」中最負詩名。清代紅學家塗瀛在《紅樓夢論贊》中便稱讚她道:「林黛玉人品才情,為《紅樓夢》最。」不僅如此,林黛玉的詩魂還有一種清奇之氣。在《紅樓夢》的眾才女中,只有林黛玉是被全方位詩化了的詩人。脂批的「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釵裙」的論斷就強調了她的詩品和人品已近渾然一體了。時至今日,林黛玉詩中仍有許多名篇名句牽動著讀者的心。如那首《葬花詞》,在《紅樓夢》中,它是一曲哀婉淒美的絕唱。全詩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辭意雖然淺近,但卻是書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如果抽去《葬花詞》,那麼不僅林黛玉的個人形象,就連《紅樓夢》此書也定當減色不少。

其次,賈誼與林黛玉二人雖然身處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當中,但是,此二人在心理和性格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賈黛的內心情感世界都是極為敏感、細膩的,再加上他們本身對個人身世遭遇及個人不幸命運的感懷,就造成了他們與自身所處環境的嚴重衝突,而這種衝突反過來又形成了對其自身的一種折磨。

賈誼這位才華出眾卻又敏感多愁的大文學家,在經歷了一段時期的少年得志之後,終因其才華過人而遭人妒忌、中傷,不得已被遷任長沙王太傅。漢初的長沙,尚處於未經開發的蠻荒地帶,朝廷上犯錯誤的官員常常被貶謫到這裡。含冤遭貶的賈誼此時陷入了深深地悵惘之中。他心裡實在想不明白,為何他的一片忠心,竟換得了如此淒涼的下場。遷謫途中路遇湘水,令他想起了楚大夫屈原,不勝感慨之下,便作賦弔念屈原,「以抑鬱難遏之氣,抒懷才不遇,壯志難酬之哀」。

在長沙任王師期間,曾有一隻服鳥 鳥飛到了他的住所,停在了他的椅子旁邊,他就敏感的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回影響自己的健康,不得長壽-------《史記 屈原賈生列傳》中說:「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號鳥 飛入賈生捨,止於坐隅。楚人命號 曰服 。賈生既已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副以自曠」。賦曰: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搏;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體; 潺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

這篇因服鳥 鳥偶落家中而作的《服鳥 鳥賦》,雖是偶然之作,卻也抒發了作者長期壓抑在胸中的抑鬱不平的情緒。賦中作者甚至以老莊齊生死、等禍福的消極思想來自我排遣,可見賈誼的愁思與消沉。

幾年後,賈誼又被派做梁懷王的太傅,期間又因懷王墜馬而死,令他感到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而自悲自責,盡日啼哭,「哭泣年餘而卒」。死時年僅三十餘歲,可謂英年早逝。賈誼性格中的敏感、多愁由此可得證明。

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則更加典型。「多愁」,是封建主義在黛玉精神上、感情上施加重壓的結果;是因對寶玉執著的愛所生的疑慮而造成的結果。黑格爾說:「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靈的威力,就在於它本身設立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1 所以黛玉對寶玉這種愛而不得所愛,但又不能忘其所愛的矛盾與痛苦,經常使她反常與失衡「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尺幅鮫 肖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善感」則是黛玉對客觀環境種種動向的敏銳的清醒的真實感受。第七回中,周瑞家的替薛姨媽給賈府眾姐妹送宮花,當送到黛玉處時,黛玉不是象寶玉那樣拿來欣賞一番它的「新巧」手藝,而是首先發問,「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都有呢?」當她知道別人「都有了」的時候,便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再有一回,薛寶釵給她送了一點薛蟠帶來的土產,林黛玉就「觸目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當紫鵑對她勸解,她反而「淚痕滿面」。這些都直接寫出了待遇的敏感。在感情問題上,她的「善感」也表露無遺。恩格斯針對愛情問題曾指出:「性愛按其本性來說就是排他的」。在「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一回中,林黛玉來寶釵處,見寶玉已在那裡,心中便有些不快。於是冷言刺語,奚落寶玉,諷嘲寶釵,借題發揮。連雪雁送來手爐,也被她指桑罵槐。誠如薛姨媽所說:「你是多心的有這些想頭」。

再次,正是由於賈黛二人具有豐富的學識和對周圍事物細膩、敏銳的洞察力,才使他們成為各自所處時代的先知。

「古今中外的歷史表明,一個給歷史留下巨大影響的知識分子,在文化素養上,往往不僅表現出對現有文化的精深把握和透徹理解,而且在思想上總是領先於同時代的許多人。他們總是能站在一個新的歷史高度審視他們所處的時代。在歷史的『已然』之下看出潛隱著『將然』矛盾和新的發展趨向,並由此提出超越於時代的觀點、主張」。賈誼正是他所處時代的先知。智者見於未萌,愚者暗於戰事。賈誼就是這樣的智者。他在思想、政治上過於早熟,他的思想意識過於超前。當同時代的大多數人正陶醉於「安且治」的昇平氣象時,賈誼卻清醒地看到了已經存在的各種尖銳問題。但是,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尚不具備解決這些問題的條件。而他偏偏又以極度迫切的心情希望朝廷早日解決這些問題,若不能解決,便為此而焦慮,而悲傷,而痛哭流涕。他在《陳政事疏》中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他在痛哭,他在流涕,他在仰天長歎!這是加以發自內心的吶喊,是一個政治先知的預先警示,是出於一個青年政治思想家對國事的深切焦慮!

v愛情,在林黛玉所處的時代,意味著對整個社會秩序的嚴重叛亂。馬克思曾經說過:「當舊制度本身還信仰而且也應當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時候,它的歷史是悲劇性的」。2 在這可悲的時代,黛玉表現出了頑強的抗爭力與叛逆精神。她正是通過自身對愛情、自由的不洩追求毅然成為了這個悲劇時代的先知和覺醒了的叛逆者。

黛玉年幼時受父親的寵愛,使她讀書而不知禮。她不像寶釵那樣受過嚴格的閨訓,所以才形成了她那與封建禮教背道而馳的叛逆性格。封建禮教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黛玉卻隨時隨地展示自己的詩才口才;封建禮教認為《西廂記》、《牡丹亭》皆是淫詞濫調,而黛玉卻說它是「詞句警人,詩香滿口」,竟在大庭廣眾之下隨口吟出;封建禮教認為:青年男女應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而黛玉卻用心上的血,眼中的淚去追求美好的愛情。恩格斯說:「在整個古代,婚姻的締結都是由父母包辦,當事人則安心順從。古代所僅有的那一點夫婦之愛,並不是主觀的愛好,而是客觀的義務;不是婚姻的基礎,而是婚姻的附加物。現代意義上的愛情關係,在古代只是在官方社會以外才有。3 面對傳統觀念的束縛,待遇卻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用生命和血淚給自己無望的愛情獻上了一曲哀歌。

另外,黛玉還蔑視權貴,卻尊重和親近那些淪為努力的春節善良的女子。北靜王之類的王公貴族,在她心目中不過是些「臭男人「。相反的,她對待象香菱那樣毫無社會地位的丫頭,卻是極其的平易近人。這具有很高的思想意義。它衝破了等級森嚴,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打破了主奴界限。這也是對封建制度的一種挑戰。

正如以上所述,塗瀛把林黛玉比作賈誼是卻有其合理之處的。但是,比喻終歸是比喻,任何比喻都是「跛腳的」,並不一定確切、合適,就連作出此一比喻的塗瀛也曾經一再表白他僅僅是在作比喻而「不知其他」。換句話說,也就是加以和林黛玉身上還存在一些不同之處。而二人的所謂差異則主要表現為他們的思想來源不同。

賈誼早年所受教育的是以原始儒學為主要內容的,再加上適逢文帝初立,天下和洽的政治局面,儒家的入世精神便自然而然的融入了他的血液當中。因此,賈誼的思想來源是以儒家為主。心理學原理告訴我們,「個體不僅有生理的需要,而且還有安全的需要、自尊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在我國古代儒家知識分子的「自我實現」慾望相對來說是最為強烈、迫切和持久的。原始儒家的根本命脈就在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天下為己任。志在濟世救民,為萬世造太平。這種充滿強烈救民、治世精神的人文主義落實到每個知識分子身上就表現為一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積極入世的人生態度。正式在這種內在精神的驅動下,賈誼才特別表現出了積極入世的儒家進取心態。

林黛玉的思想來源則是道家思想。她的三首詠菊詩則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紅樓夢》中,待遇的三首詠菊詩中都出現了陶淵明的形象,第三首中還提出了莊生夢蝶的典故,值得仔細研究。自陶淵明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傳誦千古之後,人們見到菊花往往很自然的與他相聯繫。在《詠菊》一詩中,林黛玉在「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句之後,緊接著提到了陶淵明:「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又表達了她對陶淵明的仰慕。第二首《問菊》全詩簡直是以菊寫人,是一首對陶淵明風範人格的頌詞。「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更是將自己定義為陶淵明的理解者。第三首《 菊夢》則最妙。在此詩中作者提到了莊周夢蝶的故事,並且說:「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意即:在夢中升仙,並非羨慕莊子那樣變成蝴蝶;懷念舊情,還是願意實現與陶淵明同隱的盟誓。夢幻與歸隱都是道家的思想模式與生活模式。從黛玉詩中對陶淵明的讚許與尊崇來看,說她具有濃厚的到家思想就是確實無疑的了。

馬克思注意哲學認為:「本質是現象的根據,本質決定現象,並通過一定的現象表現自己的存在;現象又總是從不同側面表面表現事物的本質,它的存在和變化,歸根到底是從屬與本質的」。所以說,雖然林黛玉和賈誼在某寫行為和性格特徵中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究其思想根源卻又具有天壤之別了。這一點也在一定程度上再一次證明了,林黛玉作為一個具有永恆魅力的藝術形象其內心世界是具有無與倫比的豐富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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