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不放心」
林黛玉幾乎天天都對月傷心,見花落淚,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寶玉。她那些金呀,玉呀,麒麟呀之類不為無因的小性兒話,把寶玉逼得恨也不是,惱也不是,最後逼出了寶玉一句推心置腹的話:「你放心!」
別小看這簡簡單單三個字。在那個只允許男人通姦,不允許婦女戀愛的大觀園裡,賈寶玉經歷過無窮的折磨才終於找到這三個字來表達自己的肺腑之情。而且,就是這離「我愛你」十萬八千里的三個字,黛玉還得懂裝不懂。只是為了不致於讓寶玉把話說得更直露,才不得不承認「你的話,我早知道了」,默認自己確曾有過「不放心」這個病根。
「浮躁」,「小性兒」,「常耍歪派」,這是貼身丫頭紫鵑對黛玉中肯的批評。但是,如果因此認定不放心也屬於浮躁、小性兒、耍歪派的表現,那是欠妥的倒果為因。事實證明,確實有著一些讓她難以放心的人和事。但是,悲劇在於,黛玉往往把「不放心」擺得不對地方:該放心的不放心。
她頭一個不放心寶玉。說他「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不能說寶玉毫無嫌疑。見到寶釵雪白一段酥臂,他曾經動過愛慕之情,甚至「不覺呆了」。但是,這只是偶爾一閃念,而且馬上產生了「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的念頭。湘雲來了,寶玉送給她金麒麟,黛玉也擔心因此做出什麼風流佳事來。事實(而且黛玉親耳聽見)證明,在湘雲面前,寶玉說的仍是林妹妹比寶姐姐、史湘雲好,從來不說什麼經濟學問之類的混帳話。這個不放心至少是搞得不在點子上。另一個讓她不放心的是寶釵。寶釵一直被一些紅學家攻擊為蓄意竊取寶奶奶席位的女曹操。其實,縱觀《紅樓夢》可以知道,薛寶釵嚴守封建禮教,根本不是那種竟想自己找愛人的「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假佳人。她的行為,終於使林黛玉解了疑癖,在寶釵面前坦白自己多心,曾懷疑寶釵有心藏奸。此舉足以證明寶釵也不是林黛玉應當不放心的人物。
打從林黛玉在薛寶釵面前交心之後,黛玉寶玉為金玉之類吵嘴大大減少,她似乎是放心了。她把希望寄托在外祖母身上,僅憑聽來的片言隻語,認定風傳賈母作主「親上加親」的婚事「非自己而誰」。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在這位曾經「心肝肉兒」地摟著她啼哭過的老祖宗的主持下,在那個曾經在眾姐妹面前開玩笑說黛玉吃了她的茶就該成她家的人(即寶玉太太)的鳳姐的設計下,成了寶二奶奶的卻是寶釵;是她終於放心了的寶釵。
這就是悲劇。
悲劇在於,像寶玉那樣該放心相信的人,總是老不放心,時不時敲打。這對於寶玉和寶玉式的人們無疑是一種痛苦;一種折磨。相反,不該放心的而又放了心,至少也可以說是一種失誤——當然,對於黛玉來說,即使她認識到不該放心,也是無能為力的。
悲劇更在於,黛玉只是對別人不放心,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如何使得有權對她說「是」說「不」的人放心。那結果,恰好是她使得包括賈母在內的親人覺得讓她當寶二奶奶不要即不讓人放心,而寶釵的「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格守封建禮教,因而沒有半點不讓人放心的表現,反而贏來甚妥即只有她當寶二奶奶才可放心的結論。
在這放心與不放心之間,種種學問,種種思考,其意義當然不限於寶、釵、黛之間的關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