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的革命(1)
在《紅樓夢》一書的榮國府中,趙姨娘不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因為她說主子不像主子,說丫環不是丫環。在現實生活裡,這類不上不下的二半吊子式的人物,也是時有所見的。你說她是主子,她知道自己不是主子,會認為你在拿也開心。你說她是丫環,她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丫環,會認為你太小看了她。
生活中的這種人很難侍候,開會她坐哪裡,發言她排第幾,吃飯她放幾桌,乘車是硬是軟,很難拿捏。高了不是,矮了更不是。而且,這類做鹽不成,做醋不酸的人,還不那麼自覺,很以為自己是塊料。
其實,她是一個有她不多,無她不少的人物。
榮寧二府都這樣看她,但她卻不這樣看,她認為自己重要,至少應該重要。無論如何,她是賈政的小老婆,小老婆也是老婆,她不會贊同公孫龍「白馬非馬」的邏輯推理。她要是寫雜文,肯定從理論上求證是可以與王夫人分庭抗禮的。因為王夫人萬一得了心肌梗塞死了,她是最有資格升為正老婆的,而正老婆是所有當小老婆比生追求的至高境界。如果不是這個賈政政的特殊身份,而是別的什麼人,譬如作那個撒酒瘋的焦大老婆,譬如那個賣假藥的王一貼老婆,也許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向命運抗爭了。
惟其不平,才要革命。在中國,最愛革命的是農民,歷史上無數起義,都是地裡種莊稼的泥腿子,把鋤頭一扔,就鋌而走險去把皇帝拉下馬了。因為革命的道理,千千萬萬,不平等是最值得革命的。愈處於底層的,愈受到壓迫的,愈感到不公平的存在,也就愈能找到揭起義旗的充足理由。
譬如虛名,對正常人來說,有,也好,無,也可,但對某些類似農民的人來說,簡直性命攸關,他覺得應該當上什麼閒職,而沒有當上,他覺得應該得到什麼空銜,而沒有得到,其實是鏡花水月的事,也當真得要命,於是,便會亢奮為一股虛火。勁兒一上來,比內分泌失調還要難受、不安、折騰,出虛汗、心跳過速,一副天喪予的德行,一定要壓倒誰,一定要擺平誰,一定要爭到什麼名目、地位,才肯安生。否則,只能是寢席不安,上鬧下跳,左右作踐,到處活動,東奔西跑,訴苦鳴冤,這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情。文化人尚且如此,何況趙姨娘是這樣一個不甘於不重要的狀態,而要改變自己命運的絕不肯安分的女人呢!
男人不安分,便要鬧事,女人不安分,更要鬧事;但男人鬧事,成則為王敗則寇,而女人鬧事,十之八九,無不以出醜告終。趙姨娘在榮國府裡,老是作出不頂屁用的反彈,老是弄出些貽笑大方的舉止,老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甚至「辱親女愚妾爭閒氣」,結果招來更多的屈辱,便成了一個經常出醜而討人嫌的角色。
這種人,在文學史上,也不鮮見。寫不出東西,或寫不好東西,其實那是很正常的事。每個時代,稱得上大師者的終究是極少數,自封大師者例外。大多數都是過眼煙雲,寫過一陣,寫過幾篇作品,留得下就留下了,留不下也就拉倒,盡到責任,問心無愧,也就算完成任務,然後,創作力衰退了,江郎才盡了,連放個屁也不臭了,不必為這痛心疾首,那就封筆好了。木匠有拉不動大鋸的一天,鐵匠有掄不起大錘的一天,為什麼作家就沒有放下筆的一天呢?
興起打打太極,懶時睡睡早覺,清晨練練書法,晚上搓搓麻將,釣魚養鳥,種花栽草,讀書看報,頤養天年,這是何樂而不為的快活呢?但所有作家,即使再寫不出一個字者,也決不與文壇告別,堅決筆耕不輟。名分這股虛火,使他不甘心於林下雌伏,總要產生與同輩與晚輩決一長短的雄心,哪怕一飯三遺矢,也鬥志昂揚,哪怕愈敗愈鬥,也不肯認輸。而愈敗愈斗的結果,就只有借助於文學以外的手段,來收拾他的文學勁敵或假想中的敵手了。這種文學上的總是悻悻然的趙姨娘輩,便是文學總有熱鬧的原因。
問題不是趙姨娘不該鬧,任何人,受壓迫,都會奮起反抗,都應該予以革命,這是正常的屬於物理學上的反應。但是趙姨娘既缺乏站出來與勁敵較量的資本,又缺乏最起碼的與對手一搏的勇氣,因而不能,也不敢正面反抗;可是,做到逆來順受,永遠不反抗,她自忖作為賈政的老婆,這名分也讓她不肯善罷甘休,要在榮國府裡賣一份好價錢地招搖,自然,難怪平兒對這位老人家,就有「著三不著兩」的不佳評價了。
因為她不能像另外一位周姨娘那樣,淡泊無為,退讓不爭,守拙本分,甘於寂寞。這位被人尊敬的老姨娘,未必讀過老莊,但生活使她明白,無望的掙扎,一動不如一靜,否則,徒取其辱。但趙姨娘不懂這一點,非常地想報復,以致罔顧一切,以致失去最起碼的理智,說她是報復狂,大概不錯。所以,中國農民革命最直接的成果,就像文化大革命那樣,將所有不順眼的一切橫掃乾淨。
因此,訴求於更陰暗的搗鬼手段,便是一部分沒有多大出息的中國人,最熱衷採用的既省事,又省力,而且不露痕跡的克敵制勝之道。而卑劣者的報復,尤其要從最陰險毒辣處下手,往死裡整,絕對不怕殘忍、野蠻和失卻人性。趙姨娘與馬道婆勾結在一起,製造的這起大觀園裡的巫蠱事件,就是下流革命家的典型案例。
小人暗中作祟,防不勝防,真是很可怕的。
這就是王崑崙先生評價趙姨娘時,所剖析的道理了:「被壓在絕望的深坑底下的動物,她會在陰暗中猛然給人以致命的狠咬一口,只有處在最卑弱的最苦難的地位才會想突然飛到最高的地位上去,這種妄念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詛咒,厭勝,魘迷,蠱毒,是中國神秘文化中最陰暗的一支,有其久遠的歷史。因為中國人對於文明的接受程度,遠遜於愚昧迷信的影響力,直到今天,種種偽科學的氣功大師,到處招搖撞騙,種種帶有封建色彩的氣功術數,昌盛於中華大地,種種神乎其神的特異功能,能被人虔信不疑,就是一個例證。所以,發生在漢武帝征和二年的巫蠱事件,那樣大張旗鼓,從上至下的深信,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現在,那些所謂的氣功「大師」,舉辦帶功講座,出售帶功錄像,膜拜者居然像看皇帝新衣地信以為真。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尚且如此蒙昧,那麼在紀元前,人們相信用紙人或木偶,書上仇敵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加以符咒祝詛,尖針扎刺,便可置死的巫術,果真靈驗,應該說是很正常的事情。
漢武帝劉徹那時已經是近七十歲的老人,他是中國皇帝中活得年齡比較長的一位。但老皇帝到了晚年,好像也是一個規律,往往失去早年的英明偉大,漸漸地不清醒起來,昏憒糊塗,倒行逆施,而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是時,上春秋高,疑左右皆為蠱祝詛……[充]既知上意,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後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於太子宮,得桐木人。」(《漢書·江充傳》)在這以前,「民轉相誣以巫蠱,吏輒劾以為大逆不道,自京師、三輔連及郡、國,坐而死者前後數萬人。」這實際是漢武帝晚年的一場互相傾軋,排斥異己,鞏固地位,殺戮對手的宮廷權力鬥爭,「江充自以為與太子及衛氏有隙,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為太子所誅,因是為奸,言上疾祟在巫蠱。」「掘地縱橫,太子,皇后無復施床處。」(均見《資治通鑒·漢紀》)於是,不能坐以待斃的太子,只好舉兵反,殺江充,武帝發兵追捕,五天後,太子不敵,自殺。
王崑崙先生談論《紅樓夢》書中這回「壓魘法」時,提到「是從漢代以來就流行於中國社會。它每每成為爭皇位報私追尋或謀人財富的一種極可恐怖的手段。」就是指這次巫蠱事件。
因此,凡動用這種手段從暗地裡整人,基本都與極高的慾望,也就是權力的爭奪有關。趙姨娘為什麼加害於王熙鳳和賈寶玉,這種妄念也是與她對於政權的渴望分不開的。因為王熙鳳手中掌握的是榮國府的經濟權,而賈寶玉則佔有榮國府的繼承人權,只有去掉這兩個人,趙姨娘才能得到名至實歸的結果。按說,她應該以王夫人為敵才對,儘管她覬覦正老婆的位置,並非一日,但是,她的如意算盤是,只要賈寶玉不復存在,王夫人沒了倚仗,雖是正室,也等於白搭。而她這個側室,卻又成了榮國府唯一繼承人的賈環,那她的風光還少得了嗎?所以,她不是隨便信意判決這兩個人死刑的,而是縝思熟慮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