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也有春天
在大觀園裡,論才情,論容貌,論心地,司棋實在算不得拔尖。但一出場,卻總是讓人過目難忘的。
只是,一開始,對她印象並不太好,總覺得,這丫頭,忒囂張,忒霸道了一點。
不過是一碗雞蛋,也鬧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何至於呢?
平心而論,那柳家的,確實有幾分看人下菜碟的意思,不過仔細想想,她這差使也著實不容易,偌大的園子裡,小姐們自然不必說了。單單只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頭們,誰是好纏的?誰是軟茬子? 得罪了誰都是一場禍。 便有有些不到的地方,抬抬手,也就過去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退一步海闊天空,為人又何妨寬厚一些呢?可是她偏不。
你看她,人未到,話先到,雖是罵自家小丫頭的,卻也火辣辣的噎死人「 死在這兒了,怎麼還不回去。」 待到大駕親臨,更是氣勢洶洶,來者不善,頗有幾分橫掃一切,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的紅衛兵氣勢,轉眼間,廚房裡就人仰馬翻,一片狼籍了。
這倒也罷了,打也打了,砸也砸了,那柳家的已經認低服小的送來了燉雞蛋,可這丫頭,一揚手,就硬生生把一碗雞蛋潑在地上。好大的脾氣,而且,也實在有些暴襝天物。
說起來,這二小姐,也實在是太不管事了,所以縱得自己屋裡的人,一個賽似一個的狠。有時想想,那寒素溫厚的岫煙姑娘,借居在迎春屋裡,恐怕,也沒少看這小姑奶奶的臉色。
可是,這潑辣蠻橫的丫頭,也會一頭栽進情網。
潘又安,這名字,總讓我想起潘安,以及評書戲曲那些貌比潘安的俗套子話。假如人如其名的話,這該是個眉目俊秀的少年郎。而他們的愛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 這愛情之花,原是從懵懂純真兩小無猜的童年裡開放出來的。
沒有琴瑟相和,也沒有詩書酬唱,他們的愛情,是民間的,市井的,直奔主題的。直接而熱烈,率真而野性。比起「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式的含蓄纏綿,少了幾分水一般的清雋,卻多了一股火也似的熾烈與潑辣,於是便有了假山石邊的幽會,有了那做工粗糙的繡春囊。
可是,烏煙瘴氣的賈府,容得下主子的荒淫,卻容不得奴才的愛情。忽然間,天地便了顏色,幽會被撞破了 ,情人逃走了,珍藏在箱底的愛情信物,也被粗魯地掀翻在眾人面前,當作笑話展示,當作罪證宣讀。
眾目睽睽,證據鑿鑿,這一刻,司棋卻突然顯示出出人意表的倔強與驕傲。沒有羞愧的顏色,也沒有痛悔的眼淚,更沒有絲毫的辯解推脫,她,讓我想起那些火辣辣的民歌。
「結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姦情奴自去當。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
可是,她沒有被帶到官府,她只是,被逐出了花柳繁華的大觀園,被逐回了自己的家。
痛苦的日子,才剛剛開始。未來需要她以更大的勇氣更持久的堅韌去面對。
她所要面對的,是父母烈日般的威嚴和路人寒霜般的冷眼,她的胸前,不曾釘上那象徵恥辱的紅字,可她的身上,已經處處打上恥辱的烙印。整個漫長的餘生裡,她都將背負著它們,在世人的指點與唾棄下,走向墳墓。而留在她墳墓上的唯一墓碑,也還是恥辱。
罪證被宣讀的那一剎那間,雖然屈辱,卻也可以激發出她超常的勇氣與激情,支撐著她的頭顱。然而,生活已經恢復了常態, 這沒有盡頭的痛苦也將成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肆無忌憚的調笑,不堪入耳的流言,冷漠輕蔑的眼神 …… 這樣的情形下,也許,死亡比活著,更容易一些。
金釧兒死了,雖然僅僅是一些捕風捉影的謠言,但也足以讓一個少女尊嚴掃地,無地自容。這是她單純脆弱的心靈所無法承受的。
可是,她,罪證確鑿的她,頑強地活了下來,也許,只是因為,在她的心中,還懷著某種隱秘而堅定的希望。
「乞娘打子好心焦,寫封情書寄在我郎標,有甚徙流、遷配、碎剮、凌遲,天大的罪名奴自去認,教郎千萬再來遭。」
終於,他來了。
可是,母親,又擋在她的面前,成為新的無法逾越的障礙。
於是,一瞬間,她便鮮血淋漓地倒在了牆角下,像她平素的為人一樣,斬釘截鐵,不留餘地。而再一瞬間,他,也倒在了她的身邊。一樣的斬釘截鐵,一樣的不留餘地。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路也做不得分離鬼!」
在那最後一刻,他們想的是什麼呢?也許是 :「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司棋是幸運的。
她不夠美麗,不夠聰慧,甚至,也不夠溫柔,不夠善良,但是,有這樣一段愛情,至死無悔,有這樣一個男人,為她而死。死亦何懼?死亦何憂?
也許,她只是山谷裡的一株野百合,但野百合,也有自己的春天,哪怕這春天,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但畢竟,紅艷艷火辣辣地,開放過那麼一遭,便終究,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