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燼中的溫暖——讀紅雜記之李紈
初看寶玉對稻香村的評論,總不大明白這牛心的小爺,挺可愛的一個地方,幹嗎非梗著脖子說上一大篇的不好,且又偏偏在那刻板的老爺子面前弄嘴,險些沒討一頓扳子,可不是自討沒趣。
漸漸的,才明白,寶玉的眼光,其實是再正確不過的。這稻香村,的確是大觀園裡最「不自然」的一處所在。
大把銀子堆砌出來的「樸素」田園,實在只是這花柳繁華的大觀園裡一種造作的點綴,倒正是柳家的數落小丫頭的話——「 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 ……」
說到底,這紙窗木榻,「一洗富貴氣象」 的稻香村,不過是那些四體不勤的老爺們自命高雅的一面幌子。
而居住在這裡的李紈,也不過,是烏煙瘴氣的賈府標榜禮教的一面幌子。
是有意,是無心?中秋之夜,在檻外人妙玉的詩句裡,和櫳翠庵對應的,是稻香村。無論是暮鼓晨鐘的清幽,是竹籬茅舍的樸素,其實,都不過是埋葬青春與個性的「活死人墓」。
也該有過待嫁的憧憬,也該有過初婚的甜蜜,但鏡花水月,轉眼成空,如今的李紈,已是一位槁木死灰般的「節婦」。雖然年華正盛,雖然容顏未老……
埋葬在黑漆漆的地下的,是曾經朝夕相伴的丈夫,也是她的青春與笑顏。從此後,春花秋月,徒惹傷感,良辰美景,總成虛設。一個個無眠的長夜,相伴的,只有那階前簷下,點滴到天明的苦寒的雨。縱然陌頭楊柳,年年依舊春風,她也再沒有,凝妝翠樓的一絲企盼。生命是多彩的,但對她,卻只剩下了灰色。
話說回來了,李紈本不是會來事兒的人,縱使賈珠不死。她也不會是孫媳中「第一個得意的人」。老太太喜歡的是玲瓏剔透的漂亮女孩。但是,以李紈的溫厚,她也決不會讓人生厭。說起來,老太太對她,雖無十分的寵愛,也有三分的體恤。撇開平日格外豐厚的分例銀子不說,難得一次大家給風姐湊銀子過生日,老太太還巴巴地趕著替她出銀子。對她,說些無濟於事的安慰話,不如實實在在地幫著她攢點銀子。這是老太太精明實際的地方。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其他的呢?畢竟,單是那兩個小冤家,就夠老祖宗操心惦記的了。
奇怪的倒是王夫人,傷心起來口口聲聲地叫著珠兒珠兒,教人看著都心酸,可對眼面前珠兒留下的孤兒寡婦,卻從沒見有多少疼惜,比照老太太對寶玉,她這個奶奶對蘭兒,實在只能說是冷淡。有時我甚至懷疑,她會不會,把兒子的夭折,歸咎到了媳婦身上。對她,其實是有著一份隱秘的怨?
說起來,還是那些天真的小姑子,與她親近一些。但她的孤寂,也是她們所不能理解的。初次展望人生,也有著輕煙般莫明的惆悵與傷感。但,畢竟,還是「當時年少春衫薄」。正是為風花雪月傷懷的年紀,對真正陰鬱沉重的東西,反倒有一種本能的疏離。那長夜無眠,孤枕輾轉的滋味是她們所完全陌生的。面對李紈的傷感,她們,也只會含糊其詞地迴避。
沒有人回應的悲哀,說也無趣,不如不說。李紈的青春,就這樣,在沉默中一天天枯槁,一如那蒼白冰冷的灰燼。對比那赫赫揚揚八面玲瓏的風姐,她,簡直安靜得像個影子,一個灰撲撲的影子。
但畢竟,是一個鮮活的靈魂,一段鮮活的青春。 撥開那冰冷暗淡的灰燼,你會發現,這裡,其實也有溫暖美麗的火星。
出身書香門第,雖不十分認真讀書,但耳聞目睹,也自有一分書卷氣。論詩才,她自然比不得薛林。但論評詩,卻頗有眼光與品位。海棠社初建,她當仁不讓,自舉掌壇。初詠白海棠,面對黛玉那人人稱絕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她卻偏偏堅持寶釵的好 —— 「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並且,一句話堵住了的寶玉的哼哼唧唧 「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這話說的, 竟有些「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的意思。再詠菊花詩,她又是快人快語,一語定乾坤:「 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個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原來,一向謙讓溫厚的她,在詩歌的世界裡,也頗有幾分生殺予奪獨持己見的氣概。
轉過頭來,她又帶領著姐妹們去「勒索」風姐,卻被風姐玩笑似的往回擋,可一向好性兒的李紈,竟也發威了:「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儈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 呵呵,這一串子話伶俐的,像繞口令,又像對口詞,還真倒了胡桃車子似的不容易說。這一串子話,半真半假,針鋒相對,反守為攻,端的有些殺傷力,叫一向伶牙利齒的風姐也笑不得惱不得,只好見風使舵,乖乖交出五十兩白銀。 原來,一向溫柔和婉的她,也是頗有幾分口才,頗有幾分鋒芒的。
雪花飄飄,激起姐妹們賞雪的雅興。而這次活動,是李紈一手策劃的。地點,是頗有野趣的蘆雪庵,而詩題?對不起,暫時保密。撩撥得大家心裡癢癢的,第二天,謎底終於揭開,今天的主題,原來是頂熱鬧,頂有意思的即景聯句。窗外,北風蕭蕭,窗內,卻有著紅杏枝頭春意鬧的融融暖意,這該是海棠社最熱鬧最有趣的一次活動。而熱鬧之中,還有一段別緻的插曲。對落第的寶玉,她給出了訪妙玉乞紅梅的懲罰,比起前日風姐那掃地的主意,果然,是又雅致又有趣。而且,她怎麼知道寶玉就能從孤僻到「可厭」的妙玉那兒討得紅梅歸呢?原來,平日槁木死灰般的李紈,其實也是個頗有情趣的慧心人。
怡紅壽宴的晚上,李紈的身影,也出現在座中。面對黛玉「夜聚飲博」的打趣,她倒是坦然的很 —— 「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無夜夜如此,到也不怕。」 轉眼,探丫頭掣了一隻寫滿混帳話的簽,滿面飛紅,又是她分解開了—— 「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並無雜話,這有何妨?」。而且,順便的,還開了個玩笑,「人家不得貴女婿,反挨打,我也不忍得的。」每每讀到這兒,總不禁莞爾。不由得又想起做燈謎的那一回,寶琴的兩個燈謎險的讓膠柱鼓瑟的寶姐姐攔了回去,又是她一語定了乾坤 ——「 這竟無妨,只管留著」。好傢伙,這也無妨,那也無妨,原來,一向恭謹端肅的李紈,也頗有通達灑脫的一面,而且,不乏幽默。
李紈,是典型的小才微善的女子,放在今日,也該是個溫婉宜人,不失品位與情趣的伴侶,一位可以給家帶來溫暖與寧靜的主婦。但,在那樣一個家族,那樣一個年代,她只能,成為一位活生生的殉葬品。
對她,那偶爾的一分歡樂,僅僅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漣漪散盡之後,依然只能是古井深潭,水波不興。餘燼中那溫暖的一閃,只襯出更加漫長的孤寂與空虛。
對她,整個餘生只是一場漫長的等待,等到青絲終於也見了白髮,等到生命中所餘下的唯一的男人成為自己新的榮耀和依靠。然後,死亡也隨之而來。除了一個「虛名兒」,她,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