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其人其書
曹雪芹其人其書
主講人簡介:
周汝昌,我國著名紅學家,是繼胡適等諸先生之後新中國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享譽海內外的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鎮。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曾就教於華西大學、四川大學。
周汝昌,這位著名的紅學家,似乎從小就與《紅樓夢》有緣,在孩提時,就聽母親講述《紅樓夢》裡的故事。在他腦海裡,遠遠地出現紅樓人物的影子。二十年後,這位青年找到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齋詩鈔》,這一重大發現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紅學,一生不醒。這正應了他的《獻芹集》扉頁上的一句話: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
周汝昌一生坎坷,二十幾歲雙耳失聰,後又因用眼過度,兩眼近乎失明,僅靠右眼0.01的視力支撐他治學至今。《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傳》、《書法藝術》、《楊萬里選集》,這一部部窮盡畢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周先生多方面的藝術才華和造詣,遠非「紅學家」一詞所能概括。今雖已是耄耋之人,思維較先前毫不遜色,每日仍筆不停揮,著書立說。
我今天的題目是「曹雪芹其人其書」。這個題目很大,本身很有吸引力,這就是曹雪芹本人的人格的魅力、號召力。一般人一提起曹雪芹來有一個印象,說這個人——特別是一些專家研究者總是一直在說——他這個史料太缺乏了,我們知道的太少,沒法講,也沒法給他做傳,這是一般的說法。
既然如此,你就問我了,據你來說曹雪芹的史料又如何呢?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曹雪芹的朋友至交和他同時代的人給他留下來的,就是有關曹雪芹的詩,至少有17篇。明明白白寫明了是給曹雪芹的,再加上我們自己的所謂考證,題目裡邊雖然沒有明白寫清這是給曹雪芹的,實際一看內容,一加考證,說明這個是給曹雪芹的。那這樣子呢,起碼還有三首,或者說更多。這樣加起來一起就是20首,這算少嗎?
諸位可能底下就要接著問我:你說這些史料都是什麼樣的呢?你說一說我們大家聽一聽。這個我想在座的有的比較熟悉。曹雪芹這個人,當時他家世的身份是內務府人。內務府人都是漢族血統,身份是包衣人。「包衣」是滿洲話,就是漢語的奴僕。他的身份在當時對皇家來說是很低的,很微賤的。雍正皇帝罵曹家人就是下賤之人。可是,他的這部著作《紅樓夢》傳世以後——當時還是傳抄不是指那個印本,皇族重要的家世大概家裡人人有一部,他們的子弟都在那裡偷偷地看,這不是公開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說這是經典著作,像我們今天這樣的觀念概念,完全不是。可是呢,他們偷著傳抄,得花好幾十兩銀子,藏在家裡沒人看見的時候來讀《紅樓夢》,讀完了以後非常受感動。也就是說,對於其人其書都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就像我們今天這樣一個樣子。
我剛才說曹雪芹是包衣人,皇家奴僕的身份。可是記載他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我舉三個諸位聽一聽。大家都知道清代在關外的歷史,我們不多涉及,入關以後第一位皇帝是順治。順治年紀很小,是一個小孩兒,他得找一個幫助他的,叫攝政王,滿洲名字叫多爾袞。我想這個大家都知道,看什麼電視電影裡有。多爾袞是曹家的真正的旗主,就是主子。那個時候主奴的分別非常嚴格。多爾袞行九,叫九王爺,北京的朝陽區架松現在改做勁鬆了,那個地方有九王爺的墳墓。後來把多爾袞的墳掘出來了,那個棺材板厚有一尺。你們大概說你這樣的講曹雪芹,這叫幹什麼呀?不,我們一下子就回到主題。多爾袞是努爾哈赤就是清太祖的第九個兒子,叫九王爺。他有三幼子,八王、九王、十王,八王阿濟格——「阿濟格」滿洲話就是小兒子——底下還有兩個,九王多爾袞,十王多鐸。我先交代這三幼子,每一個幼子的後人,大家都敬慕稱讚我們這位曹雪芹。你看看他們都是主子,對這個奴隸發生了如此的敬佩感情,這是怎麼回事?值得我們思考。這個歷史現象非常有趣,所謂有趣也就是說,它包含著深刻的意義。
剛才是說多爾袞,這個事情說起來很費事,不說不清。多爾袞是九王,那麼上面這個八王是怎麼回事呢?八王叫阿濟格,阿濟格的後人叫敦誠敦敏兩弟兄。他們兩個人是曹雪芹至好的朋友,現在留下來與曹雪芹有關的詩主要是這兩弟兄留下來的。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真是有趣極了,也就是說,多爾袞、阿濟格都是曹家當年的主子。底下就說到十王爺,十王爺叫多鐸,多鐸是裕王,剛才說的阿濟格是英王。多鐸的裕王府在哪兒呢?就在現在北京的協和醫院。多鐸家裡世代的管家也姓曹,據曹家的後人和我們的考證,結合起來一看,裕王府裡邊正式的大管家和曹雪芹的祖輩是一家的,都是從關外鐵嶺隨著皇家入關來的。多鐸的後人跟曹雪芹又有什麼關係呢?大有關係。裕王多鐸的後人有一位叫裕瑞,他寫了一部書叫《棗窗閒筆》,——可能他窗外有一棵大棗樹,他在那裡寫隨筆,所以他的書名叫《棗窗閒筆》。他沒事,他是宗室,可以不做事,可以拿錢兩,有飯吃——這裡邊大量地記載了有關《紅樓夢》的情況,提及曹雪芹其人的長相、脾氣、性格。只有裕瑞給我們留下了幾句話,很生動,這個太寶貴了。我現在還沒有說它具體內容,就是說我首先要告訴大家,你看一看,給我們留下史料的是這些人,這個驚奇不驚奇,這不是一般人。
好,曹雪芹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特點特色?大家都希望瞭解一下。他有,有很多不尋常的特點,真是與眾不同。先說一說他的為人。我剛說那個《棗窗閒筆》,裕瑞記下來的。裕瑞的親戚就是富察氏,富察家跟曹家有千絲萬縷的親友關係。曹雪芹生前給富察家做過西賓,就是當過師爺。裕瑞的長親是富察家的人,親眼見過曹雪芹。你聽聽裕瑞怎麼描寫曹雪芹的:裕瑞說曹雪芹頭廣,腦袋大,色黑。這個很奇怪,曹雪芹長得不像書裡面賈寶玉——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說他色黑,大概我們想,裕瑞的那個長親看到曹雪芹的時候,曹雪芹已經又貧又困,無衣無食,受風霜飢餓,大概就黑了。曹雪芹善談,能講故事,講起來是娓娓然終日,他講一天,讓你不倦。大概大家都圍著他:你講啊,你的《紅樓夢》最後怎麼樣了。我們想像就是這個情景。曹雪芹就說了,我給你們講,你們得給我弄點好吃的。他喜歡吃什麼呢?南酒,就是紹興酒——黃酒。他是喝那個酒。吃什麼呢?燒鴨。我也不知道曹雪芹吃的燒鴨是怎麼做的?是否就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鴨?不一定,他沒錢吃啊。所以他才說你們要給我弄南酒燒鴨,我給你們講。他講條件。我想那個燒鴨一定是非常好吃,我們沒有這個口福。那時候做菜,特別是旗人,那簡直考究到萬分。這是裕瑞記下來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親眼親聞知道曹雪芹的這些細節。這是真實的,這個很寶貴,所以我先說它。
第二個比較重要了,就是常州學派一個大儒,他生活的時期大概是乾嘉道三朝,他的見聞最豐富。有人拜訪他,忽然談到《紅樓夢》這個主題,自然就要談曹雪芹其人。常州學派的這位大儒叫宋翔鳳。宋翔鳳給他們講了一段故事,他在北京聽到的。這個我們都有考證,他們這些傳說都有來源,都跟旗人、內務府有直接間接的關係,都不是空穴來風。那麼他講的是什麼呢?他就說曹雪芹性格放浪。他這個性格放浪,「放浪」是王羲之的《蘭亭序》裡邊用過的話,就是不拘常理。晉朝人往往有點狂放,不拘一格,不講常理。就是說他舉動言談有些世俗人看不慣,他是這樣一個人。既然是放浪,有超乎常規的這種行為,他家長害怕了。因為他們的家世經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政治風險,就是《紅樓夢》裡邊賈母的話:我嫁到你賈家來,入了你們賈家門54年,大驚大險我都經過來了。這都不是閒話,這都是曹家的事。大驚大險,那時政治問題要牽連上,可以有滅門之禍,家破人亡。家長一看,曹雪芹這種行為要惹禍,沒有辦法,把他鎖在一個空房裡給圈起來了。這個圈也叫「禁」,兩個字也連用,是八旗人整治他們家的子弟、皇帝整治大臣的方法,就是說還寬大,我不殺你,可是我得把你禁起來,圈起來,像養豬一樣,有個圈,不許你出這個圈。那個「圈」字做動詞用,叫「圈」。曹家這個家長不知是不是他父親,不知道,他說的是他的父輩,把他鎖在空房中。宋先生的原話說是「三年遂成此書」。他沒有辦法,他要過精神生活,就是說他在空房裡邊開始寫小說,三年《紅樓夢》寫成了。我只能先傳達宋先生這個原話,他是否如此整齊?整整三年?是否《紅樓夢》就是完完全全從進了空房一直到出來寫成的?當然不是,那就太死看書了。這個說法我認為很重要,就是他沒有辦法,他太痛苦了,在空房裡大概有給他送飯的人。總得給他東西,你給我一點紙,一個筆墨,我練練字。他不能說我寫小說。
他這個放浪生活到底都是些什麼呢?我們不能瞎編,其中有一條大概可信,就是一個記載說曹雪芹身雜優伶——他是跟唱戲的在一起混。唱戲的在今天那太值得可貴可敬了,名演員,藝術家。當時不是這樣,其賤無比,叫戲子,良家都跟他不來往,更不要說通婚。這樣的書香子弟曹雪芹,八旗公子哥,跟戲子混在一起,簡直叫不孝行軌。正像《紅樓夢》裡邊的賈寶玉,交結蔣玉菡、琪官,就像那樣。寶玉為什麼挨打?就是因為這個嘛,開頭引起就是因為他交結了別的王府的一個戲子。
曹雪芹不但交結戲子,他自己還粉墨登場。這個有趣極了,我們想想這個大才子,如果他在舞台上表演起來要轟動北京九城。我認為沒有問題,你想想他在前門外廣鶴樓,他一出台,當時看戲的都什麼人,都是八旗貴族子弟,那還不一眼就看出來:好,這個曹雪芹!一方面佩服他那個才貌,那個藝術風格,那迷人得很;一方面馬上就傳出說這誰家的,他怎麼幹這個。那家長一聽,簡直受不了,趕緊把他就關起來了,是這麼回事。
這個是他少年時期的一種行為,到了後來他創作《紅樓夢》是否還是如此?還在空房?當然不是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的條件如何?這個我們從另外一個方面議。也是一個詩人,他姓潘,是南方人,叫潘德輿。他做了一部書叫做《養一齋詩話》,這個不細說,不在我們本題。但他另外一部筆記小說叫《金壺浪墨》,裡邊涉及到《紅樓夢》和曹雪芹。潘德輿的時代當然比曹雪芹要晚一點,但他的見聞還是可靠的。他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窮得,他屋子裡邊什麼都沒有,就有一個桌子。這個桌子大概就像個小茶几似的,有筆硯,其他什麼都沒有。連做書的,今天叫做稿紙,當時連做書的紙都沒有。怎麼辦,曹雪芹就把老皇歷,就是過去廢了的,他把這個皇歷拆開了以後,這個葉子是雙面的,他這麼反過來一折,寫字。你看看這寫作的條件。這個把曹雪芹寫作《紅樓夢》大致的物質條件算說了一下。
其他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他能畫。他的好朋友敦誠敦敏留下來的詩裡邊,把他的能畫、好喝酒——過去的文人這兩樣總是連接在一起,曹雪芹也不例外——作為一幅對聯,那麼提、詠。畫、詩,敦誠敦敏佩服曹雪芹的不在其他,是在詩。首先說他的詩,其次是畫。喝酒那是另外,那是生活上,跟文藝有關,但是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們的詩裡邊常常把這三者連在一起說。有一個對聯說是「尋詩人去留僧捨」,這什麼話?曹雪芹尋詩,去找詩的境界、詩的材料。「人去」,他出去了,這個人就是曹雪芹。尋詩的人離開了家,到外面去,西郊,到處都是詩景。「留僧捨」,天晚了,回不了家,那一下子不知道跑西山哪兒去了。僧,和尚,捨就是房舍的捨。下句呢,「賣畫錢來付酒家」,他賣畫來了收入了,他這個錢做什麼用?還那酒帳,他不能每次拿幾文錢到小酒店裡去買酒,他沒錢,他賒著,他每天得喝酒,賣了這幾張畫收集點錢,然後到酒店去還了帳,好下次再賒,是這樣。還有說他窮得,舉家食粥。粥是稀粥,這個時候他已經在西山了,也就是說他晚期的生活裡一直沒有脫離開這麼一個困窮的境界。
曹雪芹還有什麼特點特色?高談闊論,那口才不但是講故事,跟朋友他好發議論。這個人大概這個嘴好說,好談,還不服氣,專門好跟人辯論,就是雄談高論。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五年的時候到南方去了,敦誠敦敏非常想念他,也做詩。後來這個敦敏忽然到朋友家去,當然是滿洲人家,明琳家,有一個書齋叫養石軒,就是養石頭的書齋,他到那兒訪明琳。隔著一院子,一聽大聲高談,一聽就認出來了,雪芹,他回來了。趕緊離開這個院子跑到那個院子去,拉住。闊別了一年,想念得不得了,親切無比。就像現在人擁抱一樣,你看看,他的朋友對曹雪芹的這種感情表現是一般的嗎?如果這個人沒有魅力,不讓人那麼欽佩絕倒,他會有這麼樣的親切無比的舉動嗎?也不過一年沒見,那麼一聽聲音,哎呀,這就坐不住了,趕緊去,拉住了,呼酒。這都是原文。馬上擺上酒,呼酒,酒來,話舊事。他從南京回來,要聽他說一說他們家南京的舊事。「秦淮風月憶繁華」,他是這麼一個人,可見他心胸開闊,光明磊落。
有人問胡適之先生對我研究紅學有什麼影響?起過什麼作用?胡適先生,大家都知道是新紅學的創始人,我在他可能是25年以後——人家寫了兩篇重要的論文,我後來讀到,當學生的時候讀到,那個時候距離人家發表論文已經25年——才弄紅學,當然人家是開路人,我是受人家影響。比如說人家找到敦誠的《四松堂文集》,這是個詩集的名稱,從裡邊發現了兩首極其重要的詩歌,是題給曹雪芹的。由此還證明曹雪芹實有其人,他的年代,就是我剛說的若干的特點、特色、為人,都包含在那裡,由此大家才可以進一步研究曹雪芹。
但是問題是要說到我自己,你這25年以後又幹什麼呢?說來十分簡單,沒有什麼了不起。就是胡先生找到了《四松堂文集》,作者叫敦誠,他還有一個哥哥叫敦敏,我剛才已經再三再四提到這兩個名字。敦敏有一部詩集就是找不著,那麼世人都可以推理,既然敦誠的詩集裡邊有這麼重要的資料,他哥哥那個裡邊哪能沒有,可能更重要。於是乎,胡先生就費了很大的力氣尋求敦敏的這部詩集,25年沒有人做一個呼應。就是說,到底這個詩集裡有沒有?在哪兒?胡先生費了一番力氣找不到。我是一個學生,不知天高地厚,我到圖書館一找,卡片那裡清清楚楚,敦敏,《懋齋詩鈔》。哎呀,我簡直大為驚奇。驚奇第一是此書還在,第二是我的那些前輩,25年裡邊你們都幹嘛,怎麼這個書發現權會落在我這個窮學生身上呢。這是當時的心情,老實跟您說。從此以後當然引起強烈的興趣。
在《懋齋詩鈔》裡發現了六首明明白白題給曹雪芹的詩,使我們對於曹雪芹加深了許多的瞭解。不但如此,我和胡先生的來往不僅僅是說發現了資料,還由於這個發現引起我們兩個人對曹雪芹哪年生、哪年死發生了討論。我和胡先生都贊成自傳說,曹雪芹不是寫別人——寫和珅、寫張勇、寫明珠、寫納蘭、寫傅恆,那多得很。我憑著一個藝術感受,不是考證,打開書一看,那就是說他自己,變相掩護,是寫自己。然而在曹雪芹生卒年的考證上,我們發現了分歧。敦誠敦敏的詩都是確鑿無誤,沒有一點含糊的,三次的詩稿都說曹雪芹是四十年華,活了四十歲。胡先生非說這他要只活四十歲,他怎麼能趕上曹家當年的繁華,那個書裡邊寫的那麼多,那個熱鬧,比如說接駕,他趕不上的,所以他不能活四十歲。胡先生把他放長五年,讓他活四十五年。這是當時我們爭論的。我說那不行,你沒有根據呀,如果真活了四十五歲,不但沒有趕上繁華,非常糟糕,那個時候正是康熙末年,曹寅也死了,身後非常荒涼,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兒子,康熙就讓他繼承父業,沒想到兩年以後兒子也死了,那個家就要分散了,康熙又說你過個侄子吧,侄子是個小孩兒,就是曹頫\,要他做江寧織造,這簡直就是破格又破格,維護他這個家。我說哪裡還有繁華可趕,那簡直可憐得恨,雍正抄家的時候曹家剩的是幾弔錢,一卷當票。曹家人說不出的苦處,最後還得了罪,抄了家,簡直弄得家破人亡,就像《紅樓夢》裡寫的。他是寫這個,這是從政治背景上說。
我通過這個敦敏的詩一考證,他應該生於雍正二年,1724年4月26日。4月26日是《紅樓夢》裡面強調再三再四的,說的是什麼見花會,那是給寶玉過生日,也就是曹雪芹自己的生日。他卒於何年?他卒於乾隆28年,癸未。在曹雪芹生年上一直到今天還是有人堅持胡先生那個大致相同的道理。
胡先生認為曹家太考究,衣食住行都是皇家規格,子弟們又不成材,坐吃山空,自然趨勢。我說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就是我前面說的,經過那個大驚大險,幾次接駕,怎麼是坐吃山空、自然趨勢?《紅樓夢》如果是一個反映那樣的作品,也可以說沒有什麼大價值了,可看可不看。《紅樓夢》的價值正在於它那個背景,和它取的那個素材,它表現的手法高超神妙,這幾個結合起來,才發生了所謂「紅學」。紅學不是文藝欣賞,而是從文史哲三大方面來探索《紅樓夢》的意義,文史哲就是真善美。這是我跟朋友討論的結論,又簡明,又重要。我今天把它說給大家,你們聽聽有道理沒有。我們文史哲三大分類,文化的組成就是這三部分。不談自然科學,我們說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先說史吧,史是求什麼?求真。史有假有空有虛,有空白,有模糊,我們考證探討它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哲是求善。我們中華民族的道德是什麼?孔孟是性善說,荀子是性惡說。曹雪芹說正邪兩賦兩種氣,有正氣,有邪氣。你看曹雪芹那個思想,這種人聰明靈慧,在萬萬人之上。我們要探討《紅樓夢》裡邊寫的這些人,他們都是第一流的才華智慧,那麼你不研究思想史、哲學史,你光是看它什麼語言生動、形象鮮明,這個不行,它懂不了《紅樓夢》。所以《紅樓夢》的真價值是文史哲,大綜合,代表了中華文化,它的結果是要追求真善美,一絲不差。
上面主要講了曹雪芹其人,下面主要講其書。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這個人和他的這個書幾乎是分不開的。講其人也是為了我們理解他的書,講書呢,裡邊還包含著也是為了理解這個人。他為什麼做這部書?那麼與眾不同。他是怎麼個人?他的頭腦心靈都是什麼樣子?我們主要的一個求知的願望離不開這些。《紅樓夢》的作者和他這個作品怎麼能分得開。當然我不是說諸位要相信我的說法:它是自傳,寫的賈寶玉就是他本人。你可以完全不同意。我的說法也不是那麼死板,我是說大致。他這個藝術作品裡邊把賈寶玉作為一個最主要的主角,他要表現什麼?主要是說他自己的心情感受,這一點我覺得很明顯,打開書就知道。不是考證的問題,是你感受的問題。
我上面說的很多都是半截話。比如說我說潘德輿的記載,光說了曹雪芹的創作條件是一桌一凳,其它什麼都沒有。但潘德輿還有重要的話,他說曹雪芹寫這個情,寫得如此坦然,如果不是他心裡掏出來的話,如果是寫張三李四,像別的小說一樣,或者是編造了一個才子佳人,他怎麼能表現到那個境地呢?潘德輿說:我由此知道《紅樓夢》就是寫他自己。
曹雪芹開卷就說「我經過盛衰,錦衣紈褲,穿著綢緞,飫甘贗肥」,吃的是好酒好飯,可是半生潦倒,一事無成,既愧又悔,接著就說「悔已無益」——我已經這樣了,後悔有什麼用呢?但是我「愧則有餘」,我真是太慚愧了。這個話的意思就是說,我本人這麼不才不學,不孝無能無力,簡直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一文不值,我寫我自己這些事有什麼意義?但是底下這個轉折最重要了:如果我不寫,「閨閣之中歷歷有人」,我這麼多的閨友,他們的見識行止都處於我之上,我不寫我自己,可是同時把他們淹沒了,這個怎麼行呢?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因此,我才把我經歷的那些隱去的真事,敷衍成一段故事。大家注意「敷衍」這個字眼,「敷」就是敷開,今天一般人的用法就是敷衍了事,不認真,不負責,馬馬虎虎、敷敷衍衍把事情定了,今天的理解就限於這個意義。其實在曹雪芹時候,這個「敷」是「鋪」,「衍」是由此而推,開拓,展開,是那個意思。這裡邊當然就包含了藝術成分,不是記死帳。那麼諸位又問,你今天來說這個幹嘛?不說這個你怎麼理解《紅樓夢》?他到底是寫誰?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就我的這個立足點來說,我先得說這個。我不是說你們每一位都要同意我們的拙見,毫無此意。
如果宋翔鳳先生那個話是可靠的,曹雪芹當時基本上被關在空屋裡,精神痛苦萬分。自己的這種行為想法、精神境界,世俗人,包括自己家裡的家長,都無法理解。怎麼辦?我要一點紙,要一點墨,我寫。就寫我,寫自傳,那不行。我得用一個藝術形式,「假托」。我怎麼假托?我假托什麼呀?「女媧煉石補天」。所以流行的本子,開頭就有一段不算很短的「作者自雲」,那是別人替他記的,可是二百多年了,就混入正文,大家一開頭就看這個。有的人就被這麼一段就給卡住了,這叫幹什麼?這什麼意思?不好看,沒意思,就把《紅樓夢》合上。可是這一段很重要,它是自己表達為什麼要做這部書。「作者自雲,因為經歷了一番夢幻之後,把真事隱去,借通靈之說,而轉此《石頭記》一書也」。你看看這幾句話,我經歷了這麼一番,「夢幻」是個假詞,這個事情如果過去了,那就是如同一場夢,就這麼簡單。他是為了掩護,可底下他自己就洩露了:「故將真事隱去」。那個「夢幻」不就是這個真事嗎?如果他真是夢幻的話,你何必隱去呢?我經歷了那個真事,我不能寫,我現在把它得隱去,我另外假托了一個女媧煉石頭,後來變成了通靈玉,用這麼一個方式來寫,做《石頭記》一書。這就是告訴讀者,我是這麼回事,我是寫我,我不能說是我,我就說是那塊石頭。而我經歷的那些事,如夢如幻,我也不能夠如實寫,我得把它隱去。所謂隱去,不是一字不提,是變了,把它敷衍,所謂藝術化了,就是這麼回事。這是整個人類藝術的一個大園林。如果用文學評論家的詞語來說,大概就是他寫這個人物栩栩如生。曹雪芹寫的那些人物,不是如生,就是活的,就在那兒。他那個言談舉止,聲音笑貌,都是在這兒,就在這兒,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來了,這鳳姐,這黛玉,這寶釵。你看看,這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我的感受就是如此。
《儒林外史》的毛病是一個一個的出人,出了這個人講這個人的故事,這個人講完了又出來別了,誰跟誰也不挨著。《紅樓夢》不是這樣。《紅樓夢》前邊伏下,後面必有回應,前面看表面是這一層意義,後面再一看,恍然大悟,它是這樣,兩面。這是一個大特點,別的小說裡沒有。
再有《紅樓夢》的藝術特點,曹雪芹會一筆多用,又會多筆一用,他寫這個主題目標,用很多筆集中起來,這一筆,那一筆,後面一筆,前後左右,你看的時候不明白,認為這都無關,後來一下子一看,這些筆都集中在這個目標上了,都是寫他。好比畫家畫一個人物,不是一筆就勾出來了,今天勾一筆,明天勾一筆,有頭,有發,有衣,有帶,還有別的,最後這個精氣神,完足,完美,這叫多筆一用。不但寫人,曹雪芹寫什麼都是這樣。寫榮國府,多筆一用:冷子興先在揚州郊外小酒店裡講,一筆;然後誰進府,看大門什麼樣,一筆;然後林黛玉到了正堂,抬眼一看,榮禧堂大匾,種種擺設,又一筆……我不再羅列,這個道理諸位一聽就明白。周瑞家的接受命令分送12支宮花,她怎麼走,經過誰的窗戶後頭,又出哪個角門,最後交給誰,回來還得覆命,……這是寫榮國府的院子,這個筆那個妙,那個神。你看到這兒的時候以為他就是寫這個。錯了,他寫了好多事情,多少層次,多少人物:到惜春那兒,惜春說,哎呀,我剛才跟能兒說,我也剃個頭當姑子去,你送的花我可哪兒戴。一筆伏在這兒,後來惜春是出家。又到了誰那兒,比如說林黛玉。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配房,跟這些人沒有多少來往,她也不管這事,這是薛姨媽交給她的特殊差事,她也無可奈何。到了林姑娘這兒,林黛玉第一句話是什麼?一看花,我就知道那別人挑不剩的也不給我。你聽聽!你們大家都喜歡林黛玉,我就不喜歡。你說說,這樣的話人家周瑞家的聽了做何感想?人家就是順路一個一個送,人家也沒有誰先誰後,人家誰也沒有挑了才剩下這個給你。又一筆,林黛玉的性情一筆出來了。例子太多了,咱們今天沒有時間,假如有機會,我專門講林黛玉這個嘴。
那麼送宮花的事完了嗎?沒完。周瑞家的受命的時候,薛姨媽在王夫人那裡,老姊妹兩個說家常,等她回來時薛姨媽已經回梨香院自己家了。她沒辦法,又得到梨香院那去上薛家去交差。這個時候她看見一個小丫頭,一問,知道了這就是那一年拐子拐了去的那個小丫頭。她看見這個香菱,問她你幾歲了?你哪兒的人?香菱說自己不記得,周瑞家的表示聽了以後很難過。周瑞家的還是個好心腸的人,很可憐。然後還有重要的話,說香菱長得那模樣,有東府裡小蓉大奶奶的風格。這段話重要無比,但我只能說到這裡為止,我們今天沒有那個時間,我也沒有那麼多精力。一筆多用,多筆一用,可以看出那一隻筆那個神妙,出神入化,你測不透。你讀一遍,讀三遍,我認為不行。
再一方面就是我個人的感受。曹雪芹用了各式各樣的方法來表現他自己的心情。他為什麼立志要寫「閨中歷歷有人」,他為什麼那麼崇拜女性、貶低男子,說得很難聽,不僅僅是那個水做的泥做的,還說女兒本質好、才華好、德行好,男人寫得都是沒有什麼好男人。這曹雪芹是否有毛病?這個男女的問題,陰陽,一陰一陽,是古來的天經地義,你為什麼重女輕男?從來就是重男輕女。而且我的感受是他寫小姐、少奶奶固然好,栩栩如生,活了,但沒有寫丫鬟寫得更精彩。他很悲憫這些丫鬟,當時大概十兩銀子(或者還少)買一個小女孩兒,養大了就是使女,俗話叫使喚丫頭,受著那個罪,那就沒法說。曹雪芹看到後實在於心不忍,同情憐憫,(但是這個詞句就顯得太普通太輕)他的感受真是沒法表達。他對女性的這種感情也有實際的生活感受。剛才我說的清人那些記載裡面,就有曹雪芹無衣無食寄居親友家。親友家常來他這樣的人,人家也不歡迎。也有記載說人家後來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們不養你。曹雪芹親身的經歷,就有一個不知哪裡的女的救濟過他,否則的話他會餓死。所以,他一生難忘女兒女子的才、智、德、恩惠,一定要謝她們。結果,他產生了這麼一部頂天立地、萬古不朽的《紅樓夢》。
現在說說脂硯齋是何人?曹雪芹與脂硯齋有什麼聯繫?脂硯齋定了最後這部書的大名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是定名。這個定名是乾隆19年定的,就是說曹雪芹同意把脂硯齋的評作為這一部偉大著作的組成部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是帶評的,是正式的《石頭記》的定本,沒有評的是早期的草稿。僅僅這一點諸位想一想,這個脂硯齋的地位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不是像金聖歎批《水滸傳》,把後人讀後的感慨、感想寫在書上,不是。這是兩人同時,關係極其密切,你那兒寫,我這兒就批,是這麼一回事。批語是《紅樓夢》的真正組成部分,這一點千萬不要忘記,不是附加文,不是可有可無。
第二點,從批語的口氣可知他們的關係很親密,不是一般的親戚,許多的批語是從女性的立足點而發的,這一點也很清楚。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從書裡看,某一場合,批語說:我也在場。芳官顯熱,我這也要脫衣服。這是誰呀?諸如此類一找,若幹點彌合在一起,可知她就是史湘雲,是史湘雲的原形。史湘雲第二十回才出場,三十一回又出場,以前一字不提,這個史湘雲是後半部的。脂硯齋說:「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而淚待盡」。這什麼關係?能這麼說話?「希望造化主,上帝你再造一芹一脂,我們二人亦大快於九泉地下」。這是什麼話呀?我老老實實告訴諸位,這要不是夫妻的關係,他怎麼能這麼講話呢?這個正符合了許多條記載。《紅樓夢》的真本不是這個被高鶚篡改過的一百二十回的,七十八回以後情節跟今天的本子完全不一樣。真本後面湘雲寶玉貧賤到極點,幾乎做了乞丐,最後千難萬苦,忽然又重會,結為夫妻。敦誠敦敏的輓詩裡邊有一個「新婦」,說曹雪芹死了,「新婦飄零目豈暝」,這個是誰呀?
這些線索綜合在一起,我認為脂硯齋曾幫助曹雪芹整理、抄、對書稿,此人功勞太大了,而他許多的口吻是女性。簡單說吧,第一,她是書裡人物,第二,她是女性,第三,她和曹雪芹的倫理關係親密無比,和他的創作文學事業完全不能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