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言」與「味」
《紅樓夢》的「言」與「味」
主講人簡介:
王蒙,當代作家。河北南皮人,生於北平。1953年創作長篇小說《青春萬歲》。1956年發表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後任《人民文學》主編、中國作協副主席、國際筆會中心中國分會副會長等職。有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暗殺—3322》、《季節三部曲》(《戀愛的季節》、《失態的季節》、《躊躇的季節》),中篇小說《布禮》、《蝴蝶》、《雜色》,小說集《冬雨》、《堅硬的稀粥》、《加拿大的月亮》,詩集《旋轉的鞦韆》,作品集《王蒙小說報告文學選》、《王蒙中篇小說集》、《王蒙集》,散文集《輕鬆與感傷》、《一笑集》,其中有多篇小說和報告文學獲獎。作品被譯成英、俄、日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
我其實不是紅學家,因為紅學家要求有很專門的學問,特別有考據的功夫,還要有百科全書的知識,這些方面我都差。但是我又想,《紅樓夢》的大量讀者都是像我這樣的愛好者,所以我只是作為《紅樓夢》的愛好者,和另外的《紅樓夢》的愛好者來交換一些意見。
我覺得《紅樓夢》裡頭主要一個是它的第一回講到書的緣起。它說: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盡荒唐,細玩則頗有趣味。這樣他提出了兩個概念,一個是荒唐,一個是趣味。你光荒唐沒有趣味也沒有人聽你的。那麼為什麼又有荒唐又有趣味?這我們底下要研究。第二他又說這個書看了一下,第一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這個也值得玩味,無朝代紀年可考,是為了不干涉時政。我不說是哪個朝代,尤其不能說是清朝,你一說清朝不是往槍口上撞嘛?所以它無朝代紀年可考。從時間上來說呢,它跳出了具體的時間範疇,這是很有趣的一個事情。這個不是由於現代主義的藝術思路,而是中國的小說本身所有的這麼一種靈動性。第二他說沒有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也是自我邊緣化的意思。小才微善,幾個女子,女子在那個社會本來就比男人低一等,而且又是女子的小才微善。不是女王,不是女相,也不是女將軍,既不是武則天,也不是花木蘭。這樣降格以求,自我邊緣化,有什麼好處呢?多一點空間。你如果是講的朝廷、講的風俗,理朝廷治風俗,講善政、講男人、講大才、大善、巨善,你任務太重了。你創造出來的個個都如周公、孔子,如堯舜。但是最關鍵的他的自我評價我覺得還是那幾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個你很難找到這麼短的幾句話,這是二十個字吧,來對自己的書進行評價。為什麼說它是荒唐言?一個是人生的荒唐,人生的荒唐感。我說人生感,沒說人生觀。因為曹雪芹很難說他在書裡頭宣傳了人生的一種觀點,一種理論,一種信仰。但是他有很多的感慨,而且這個人生的感慨寫到了極限,寫到了極至。這裡有人生本身的荒唐,這裡我暫時不談。更重要的是由於小說,他選擇了小說這樣一個形式,而小說本身有幾分荒唐。
你要查《辭源》,小說最早見於《莊子》,莊子說: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就是說小說是些淺薄瑣屑的言論。所以莊子說,你用這個小說來說些比較大的事情,那距離太遠了。還有一個材料也很好玩,《漢藝文志》將小說列為九流十家之末。我們講三教九流嘛,起碼是維持生存的一種手段,那時候而且叫小說家。小說家是九流之末,不但是臭老九,而且是臭老九里頭最低的一種。這是一面,這是中國的小說觀念。這樣的話呢,曹雪芹呢,他選擇了寫小說,這本身這就是荒唐。他不闡述四書五經,他不寫《策論》,不寫《出師表》,而是寫什麼賈寶玉呀,林黛玉呀,這就是荒唐嘛。因為正經一個大男人讀書識字,不好好幹那個,你寫小說幹什麼,這就是荒唐。這種荒唐本身就是它所描寫的女媧補天五彩入選,把這塊石頭變成一塊頑石,被淘汰下來。屬於被社會的主流所淘汰的,所擱置的,所閒置的,屬於一個廢物,無用的,多餘的。所以不管從哪一個觀點來看呢,曹雪芹寫小說本身它是荒唐的。這本身就是一個荒唐的選擇。
其次他在這個小說裡頭,一方面說是據實寫來,而且常常還用兩個詞,一個叫事跡原委,不敢穿鑿,一個叫事體情理。事跡原委,就是它的因果關係,在發展的鏈條上它的發展的過程,很認真的。而且它是符合這種事體情理的,就是符合現實的邏輯,符合社會生活、家庭生活、個人生活的邏輯。但是另一面呢,中國人沒有那麼多主義,說我是現實主義者,我是浪漫主義者,我是象徵主義者,我是神秘主義者,我是印象主義者,它沒有。他一邊寫一邊掄,一邊寫一邊隨時出現各種的幻影,幻想,虛構,想像。譬如說吧,你說他是寫實的,裡頭又有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又有太虛幻境,警幻仙子。顯然不是寫實的,還有神瑛侍者和絳株仙子的這段關係,而且絳株仙子是要來還淚的。這是非常美的一些故事,還有呢,讓你最糊塗的就是這賈寶玉一生出來嘴裡銜著一塊玉,這讓你百思不得其解。這一塊玉已經夠麻煩的了,又出來個薛寶釵的金鎖。而薛寶釵的金鎖又不是胎裡帶的,癩頭和尚送的。有了這個金鎖已經麻煩了,又出來史湘雲的麒麟。這些東西你弄不清楚,你覺得他是信口而來,但是它的重要的情節就在這個上面。這個玉本身既是他的一個系命符,又是他的原形。他原來就是一塊石頭,石頭變成一塊玉。
有時候有一些隨隨便便地描寫,它給你一種非現實的感覺,這種非現實的感覺有時候讓你毛骨悚然。很少有人評論這一段,但是我每看這一段我都毛骨悚然,就是劉姥姥二進大觀園。那一章的題目,第39回,題目叫做「村姥姥信口開河,情哥哥尋根問底」,這個劉姥姥就講下著大雪,突然聽見我放的柴火在那兒嘩啦嘩啦地響。我想這麼早的天,剛剛微明,天色微明,誰在偷我的柴火了。說我看誰來偷我的柴火了,我一看一個小女孩,一個很漂亮的十幾歲的小女孩。她一說是一個小女孩,這個賈寶玉一下子就來神了。可是就說到這個的時候呢,一陣聲音,一問,說走了水了,失火了。別講了,不要再講這個故事了。說你看一講柴火這都失火了,於是劉姥姥就又信口開河講別的故事。這段描寫到現在為止,我沒看到任何人分析,可是我看到這兒始終有一種恐怖感。賈母很重視這件事,雖然別人說不要驚動了老太太,那個火沒著起來。這帶有預演的性質,因為後來它著起來了。但是賈母說趕緊到火神廟裡頭去燒香吧,去祭奠吧,賈母也很恐懼。然後底下劉姥姥又胡纂別的事情,和剛才講的事情簡直分不開了。但是賈寶玉聽到一個女孩來拿柴火他就感興趣,他窮追不捨。他就又去追問這個劉姥姥,這個女孩是誰?劉姥姥說這個女孩叫茗玉。這就絕了,這劉姥姥文化很低的,很糙的一個人,她怎麼一下子給起出個名字來叫茗玉。這茗玉很雅啊,而且很神妙啊,模糊處理,大寫意。那麼她這個時候說茗玉和她在沒有著火,沒有走水,它裡頭叫走水,沒有走水以前她要講的故事是不是一個故事,沒有人知道。因為她正在講那個故事的時候,說不許說了。這樣一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是不可思議的。它究竟有什麼含義?沒有什麼含義。類似的問題還多得很,這種荒唐既是小說形式本身它的社會地位、它的沒有地位所決定的,又是這個小說裡面的內容,這些情節鏈條上的不銜接,或者作者獨特的用心不被理解所造成的。所以你覺得它是一個荒唐言。
當然最大的荒唐還是人生的荒唐。它這裡頭所要描寫的,我說它達到的極限。中國人是不喜歡想這些問題的,就是說所謂好、了、空、無,所謂生、老、病、死,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面對這個問題。你從你出生的第一天起就面對一個問題,就是你是會死亡的。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通向死亡的過程。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你不會死,就是你沒活。你沒有這條命你當然就不會死,你本來就是一塊石頭。中國的習慣不談這個。孔夫子說未知生安知死,這個也是一個很健康的態度。你沒事坐到這兒研究,死後怎麼樣,二百年以後怎麼樣,兩千年以後怎麼樣,二百萬年以後怎麼樣,兩億年以後怎麼樣,你想多了會想瘋的。所以這是人生的所謂無常這個觀念,人生的無常。它裡頭的《好了歌》講的就是這個意思。你現在雖然是青春年少,但你再過幾十年就老了。你現在雖然非常富有,但是你中間出了個什麼事,一下子變成了赤貧了。所以他什麼東西都不相信,這是一種荒唐。
第二種荒唐,對於曹雪芹來說非常重要的是家庭的這種親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荒唐。中國人是最重視家庭的,中國人最欣賞的就是一個一戶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弟也團結,情如手足,就這樣的。但實際上家庭裡頭又充滿了各種的虛偽,就是一個家裡頭你騙我我騙你,這個東西也是一種荒唐。特別是這樣一個大家庭,除了親情的荒唐以外還有一個家道的荒唐。這個家道由盛而衰,到最後是徹底完蛋,徹底毀滅,這也是一種荒唐。所以這裡頭就是把人生的荒唐能夠說得這麼多,而且說得這樣刺心刺骨。賈寶玉才十幾歲,他也沒得癌症,但是他整天想的就是這些東西:再過多少年這些花容月貌見不到了;再過多少年,妹妹們姐姐們都見不到了;再過多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了;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現在咱們乾脆一下都死了算了。人想到死亡的時候有一種悲劇感,有一種無奈,這都是可以理解的。說乾脆我就從早到晚這麼想,或者我從16歲15歲我就開始說算了吧,不用再活了。這也有點奇特,本身就有點荒唐,這是對於人生的荒唐的一種荒唐的態度。
我剛才講到小說與荒唐言。第二個問題人生與辛酸淚。其實人生的荒唐感就是一種辛酸感,那麼除了這些辛酸以外,我覺著《紅樓夢》裡頭還有一個特殊的辛酸,它是一種價值的失落,就是說問題不在於個體的生命有終結的那一天,有死亡的那一天,問題是只要你的生活有一個追求有一個價值,那麼就要考慮的是你有生之年,你活的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所以自古以來,古今中外,都有很多哲人來講人生所謂荒唐的這一面,生命荒唐的這一面。但是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說讓你承認荒唐就永遠荒唐下去,或者乾脆既然這麼荒唐,明天就自殺吧,他不是這個意思。他的目的還是讓你皈依於一種價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及時行樂,這也是一種價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吃齋念佛,要修來世,這也是一種價值。但是到賈寶玉這裡,到了《紅樓夢》這裡頭,它乾脆是一片辛酸。這個就不僅僅是人生本身的這種虛無或者死亡或者終結所帶來的,而且也是所謂那個家道的衰落、家庭人倫關係的惡劣化,更是這些東西所造成的,而尤其是價值的失落所造成的。因為我們很難找到一本書像《紅樓夢》這樣,告訴我們,起碼到了那個時代,到了像大觀園、榮國府、寧國府裡頭,那些價值東西都不靈了。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所有孔子教的那一套已經都不靈了。
比較認真地按照封建的價值、封建的道德來做的是賈政。有人說賈政是假正經,有人還考證他如果不是假正經的話,為什麼趙姨娘能那麼惡劣?實際趙姨娘是得到了賈政的寵愛的,否則趙姨娘是沒有市場的。這些我也分析不清楚,但是我覺得賈政很多地方的表現也有他的真誠的一面。他管教賈寶玉,他那麼激動,他聽說了賈寶玉的某些行為呀,他激動到那一步。尤其是在元妃省親的時候,他見到他的大女兒,他行君臣之禮,他給賈元春跪下,然後就說今上,皇帝如何偉大,如何好,說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地照顧好皇帝,「照顧」這個詞當然是現代詞,就是不要考慮你的爹媽已經是殘年,已經歲數大了。這個話說得太辛酸了,這話說得簡直是已經忠得一塌糊塗了,忠得涕淚交流了。我每次看到這的時候,我眼淚都出來了。我覺得賈政直挺挺地跪在女兒面前,好好照顧皇帝吧,我死了就死了不要管我了。這個老頭子不太老,那時候賈政多大,按那個年齡,四十來歲。如果是他寫作的話,現在還算青年作家。可是當時不行。但是非常明顯的,賈政的那一套是一切都實現不了的。做官他實現不了,管家他也實現不了。管家那一套能夠招呼一些的還是王熙鳳那一套,而王熙鳳是根本不管那些的。所以除了人生的荒唐,除了家道的衰落,除了人倫和人情的惡化,還有價值的失落。所以呢,它是一把辛酸淚。
一把辛酸淚裡頭還有一個暗示,還有一個含義,就是說他寫得非常真實。剛才我們講了荒唐的一面,你如果只有荒唐沒有真實,它就沒有辛酸。荒唐的故事也可以寫得非常好。那是一個喜劇,那是一種智力的遊戲。你站得非常高,你嘲笑人生的這些體驗,你解構人生的這些體驗。人生的一切在當時看得很了不起的,不得了的這些體驗,都有它可笑的那一面。愛情,在我們文學裡頭是最美好的東西,是被多少人寫的東西,但是美國有精神病學家,他研究得出一個結論,就說愛情是精神病現象,因為它完全符合精神病的各種定義。比如說幻覺,對方明明就是很普通的一個人,你非把他看成一個白馬王子,或者你非把她看成朱麗葉,或者非把她看成天使。人家這個觀點上也可以是事物的一個方面,就是你洞悉了它的荒唐性,你用一種科學的觀點,你或者用一個智者的觀點,你嘲笑這種荒唐,你解構這種荒唐,讓你感覺到原來有些你活不下去、死死抱住不放、一腦門子的官司的東西,看完這小說以後,你一看純粹冒傻氣,這是一種。
但這樣的作品它不辛酸,這有什麼可辛酸的。你看著哈哈笑,哈哈笑,一直笑底,越笑越機靈,越笑越聰明,笑到最後你也變成一個冷血動物了。這也不行了,所以辛酸淚這個意思呢,它包含著一個意義,就是它非常真實,它非常可信。《紅樓夢》它有許多不可信的東西,《紅樓夢》裡頭有許多不可信的東西。譬如說劉姥姥想來就來,來了就受重視,來則必勝,說什麼都特別合適。這劉姥姥簡直神了,她用粗話,但是她都特別得體,特別合適,而且要什麼有什麼。王熙鳳拿劉姥姥開涮,給她又是腦袋上插花,又擦粉,臉上又抹胭脂又給弄什麼。別人就罵王熙鳳,說你別糟賤人家,你給人家塗抹成一個老妖精了。劉姥姥說不礙事,我小時候就喜歡這個,就喜歡那些紅的綠的。你看這劉姥姥簡直比公關學校畢業的研究生還強呢,如此之熟練,應付自如,裝傻充愣,哄得人都高興,這可信嗎?有很多東西不可信,但是總體來說你又非常相信,為什麼?就是我說的事體情理,因為它有大量的可信的情節。寫林黛玉的那些心理,寫賈寶玉跟她怎麼鬥嘴,你就覺得它可信極了。我最喜歡的一段就是描寫賈寶玉到處闖禍,先是為鎖啊,玉啊,把林妹妹得罪了。得罪了以後呢又隨便說話,把薛寶釵得罪了。怪不得旁人把寶姐姐比作楊貴妃,你到底是長得富態些。這個賈寶玉真是罪該萬死,真是討厭,你怎麼能跟一個女孩子這樣講話呢,太沒有教養了。然後他又跑到他媽那兒去,跟金釧在那兒死皮賴臉搗亂。賈寶玉的這一面絕不是反封建的英雄,他是無賴呀,有無賴的一面呀。把金釧害死了,然後回怡紅院的時候,開門開得晚了一點,一腳踹到襲人的懷裡,把襲人都踹出血來了,襲人都吐血了。你看看他的這種行為,到處闖禍,到處搗亂,但是他本身又不是那種特別壞的人。說老實話,這些地方描寫得何等真實。
它這種非常真實的人和人的關係,人的這些東西和那些不太真實的帶有誇張性的那些描寫結合在一塊,這才是小說。你只有真實的一面的話,它不會有那些趣味,不會有那些吸引人的地方。但它有些地方又有誇張,有些地方它又有牽強附會,有些地方它又有拉扯,還有些地方甚至於你感覺到是曹雪芹藉著人物的口來講他要說的話。比如說抄檢大觀園的時候,探春突然講了一段話,像我們這樣的家道要完蛋也還得有個過程,但是我們會自殺自滅,果然現在自殺自滅了,這說明我們這個家完了。那段的綱上得太高了,這個批判太高了,你怎麼看,探春那個時候她不至於這麼刺激,探春並不是離經叛道之人,她敢上這麼高的綱,從根本上把榮國府的命運給否定了。我怎麼看它都是曹雪芹的話,不是探春的話。
小說家他是「假語村言」,它裡頭有許多東西並不是照相式的攝影式的對現實的記錄和反映。但同時它的最根本的東西又是從人生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感受到的,所以它叫做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癡」是兩個意思,一個是癡迷,一個是癡狂。我們可以從正面來說,癡的意思它就是執著。一個是藝術的執著,一個是愛情的執著,情的執著。癡並不是傻,並不是一般性的傻,並不是智商低。但它解不開,永遠解不開。所以曹雪芹在《紅樓夢》裡頭經常陷入一種自相矛盾的地步。譬如他一上來就寫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他一上來就寫說這些都是虛妄的。大家看著我這個書,茶餘飯飽之後,看著消遣消遣,付之一笑,也就不要再去追求人生中那些追也追不到,得到了也保不住的東西了。這些都是過眼煙雲,轉眼就過去了。他不停地重複他這些話,但是他真寫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你就覺得這東西不是空虛,這些東西它刻骨銘心,有這個經歷和沒這個經歷是不一樣的。包括寫到秦可卿的喪事,和元春省親的這個大喜事,還有他們吃喝玩樂的,享受生活的那種情景,我覺得你可以從他的筆觸中看出來,曹雪芹寫到這兒仍然充滿著得意,仍然在炫耀。別人你寫不了,你沒有見過那世面,你沒進去過,人家吃的人家喝的,人家的規矩,王熙鳳搞「智力支援」,上寧國府協助辦喪事期間,協理寧國府,去的時候帶多少隨員,到了那兒之後怎麼站開,哎呀,真有派。那個你寫得出來嗎?咱們寫得出來嗎?所以他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東西。他一方面說美人就是骷髏,可是你寫得美人在沒有變成骷髏以前她是美人,她不是骷髏。你看你永遠不會覺得林黛玉是骷髏,你不會覺得晴雯是骷髏,鴛鴦也不是骷髏,就連小紅也不是骷髏。所以這裡他有一種癡,這種癡是對藝術的癡。這個也是很有意思的。這個癡是用什麼作為價值標準呢?基本上是用實用主義,用利害的觀點。但你的藝術有什麼用呢?你吭哧吭哧一輩子就寫一部《紅樓夢》,你有什麼意思?你的一生在當時來說不是毫無價值嗎?你連科級幹部都沒當上,是不是,你也沒有鐵飯碗,也沒有退休金。寫了《紅樓夢》也沒有加入作協,也沒當理事。你有什麼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癡,所以藝術永遠是癡人的選擇。
那麼第二個癡就是愛情,愛情你可以不這麼癡。剛才我不說了嗎,愛情那是神經病,所以我們最容易責備一個人的癡的,一個是癡心於藝術,癡心於永恆,癡心於一種非功利的這樣一種精神的昇華。第二是癡心於情,用一種與天地同輝的,與日月同在的,與江河一塊奔流的,這種情感來擁抱一個人,來愛一個人,來為這個人付出代價直至生命。你有過這麼一次體驗,癡過這麼一次,我覺得挺棒。所以呢,都雲作者癡,這裡頭既表達了曹雪芹作者對藝術的癡,也表達了他對愛情的癡。
誰解其中味,第四,談一下誰解其中味,這個事情麻煩了。「誰解其中味」這個話你可以把它從很多方面理解。就說除了表面的這些,因為《紅樓夢》是雅俗共賞的,一般的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人都可以讀,都有可能把它讀下來,初中沒上過都不要緊。但是你能不能理解它的味道呢?就是說它的文本的後面還有一些什麼意思呢?誰解其中味,就是他還有很多話要說,不能說。由於各種的原因,而且語言文字它有一種特性,就是在表達出很多東西來的同時,它又隱藏著一些東西。任何一個東西當要用語言說出來以後,它就局限化了,而且隱藏了。譬如說你愛上一個人,你覺得無數的話要對她說,這時候她問你了,她說你愛上我了嗎?是。你為什麼愛我呢?你想了想,我愛你能寫能算能勞動,我愛你下地生產有本領。完了,你這麼一說你這個愛情就不像愛情了,他一清楚兩條,完了。所以語言是表達的最重要的方式,有時候是惟一的方式,但是語言有時候又是表達一個墳墓。當它變成了語言以後,你自己把自己已經捆上了。而且最重要的那個內容,最重要的那個味,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紅樓夢》裡頭還有許多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所以很多人探索《紅樓夢》,對《紅樓夢》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解釋,各種精彩絕倫的深刻的解釋也有,稀奇古怪的解釋也有。就是說人們一直有一種衝動,希望在現存的符號系統之外,或者之後,再尋找一個密電碼式的符號系統,就是人們老希望知道一個秘密,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東西。《紅樓夢》已經出了一百五十年了,那麼多人讀它,那麼多人評論它,那麼多人研究它,但是誰解其中味?我們解了它的味了嗎?我們解的這個味對嗎?後邊還有多少味可解呢?還有多少《紅樓夢》之謎能夠破出它的謎底來呢?它只有一個謎底嗎?還是有好幾個謎底?就光僅僅一個銜玉而生,它的味道在哪裡?僅僅一個冷香丸它的味在哪裡?僅僅一個麒麟它的味在哪裡?很抱歉我們答不出來。所以也許我們今天說了半天,離《紅樓夢》真正的味還甚遠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