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繪《紅樓夢》畫本首展國博
清人繪《紅樓夢》畫本首展國博
王巖
今年適逢一代文學巨匠曹雪芹逝世240週年。昨日起,旅順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國家一級保護文物———清人繪全本《紅樓夢》畫冊首次亮相國家博物館。《夢影紅樓———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畫展》開展當天就吸引了周汝昌等紅學名家趕來觀看。
走進國博南展廳,彷彿走進了一本彩色連環畫中。230幅長76.5厘米、寬43.3厘米的工筆畫被裝進115個鏡框中,依次懸掛在牆上。從「大觀園全景圖」開始,「寶黛初會」、「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元春省親」、「劉姥姥進榮國府」、「黛玉葬花」等一幕幕紅樓故事娓娓「道」來。據考證,畫冊的主要作者是清代一位不為今人所知的民間畫師,名叫孫溫。畫冊繪製時間為同治到光緒年間,距今有百餘年的歷史。
攜「寶貝」進京的旅順博物館館長劉廣堂多年來致力於此畫冊的研究,他在現場給記者講了不少新奇、有趣、有價值的發現。
各章回所佔畫面數量不一
由於畫冊已經被拆散,一張張畫幅按照在畫冊中的順序懸掛於牆。所以記者沒能見到畫冊的原貌。根據劉廣堂的描述,畫冊為推篷裝,共有24冊,除其中一冊空白外,其餘23冊各有畫面10開,總計230開。畫心絹本,淺藍色花綾鑲邊,米黃色灑金絹包木板封面,無題籤、無題跋。1959年7月,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上海博物館前身)將畫冊調撥給旅順博物館收藏,流傳經過不詳。
「石頭記大觀園全景」是畫冊的開篇,也是展覽的開篇。觀此畫,似從空中鳥瞰大觀園。紅牆黃瓦、亭台樓閣、綠樹山石,一覽無遺。全部畫面中,它是惟一沒有人物出現的,就彷彿是一場氣勢恢弘演出的序幕,又好像一部大部頭小說的開篇,要先把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和特定環境作一交代。
從第二開畫面開始,全本《紅樓夢》的故事情節便逐一展開:從第1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至第120回「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結束。不過,畫家對各章回的著墨不一。大部分章回佔據了一二開的畫面,但也有章回沒有獨立的畫面,也有章回擁有了十餘開的份量。為展現第17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情節,作者就連續採用14開畫面,從不同角度反映出大觀園中諸多景致的細部特徵。對大觀園建築方位熟悉的人,甚至可以按圖索驥,在圖中逐一尋覓到翠嶂、沁芳亭、稻香村、瀟湘館、蘅蕪院、沁芳橋和蓼汀花漵等諸多景致和建築。
3000多人物「寫真」繪製
從繪畫的角度看,全圖繪有山水人物、樓台亭閣、花卉樹木、珍禽走獸、舟車轎輿、鬼怪神仙、傢俱陳設及博古雜項等,幾乎涵蓋了所有傳統繪畫經常表現的內容。圖中繪有各種人物多達3700餘人,其中重要的3000多人都採用了「寫真」的技法,非常注重面部膚色肌紋的渲染。在「寶黛初會」的畫面中,寶玉頭戴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
畫家對《紅樓夢》中女性角色的刻畫更為講究。年輕的女子,個個彎眉、細眼、櫻桃小口;身材窈窕、長頸削肩、楊柳細腰,讓人覺得弱不禁風、頓生憐愛。人物面部的眉毛、眼瞼、髮絲都用筆細緻。一位觀眾讚歎道:「連一根根的頭髮絲都能看清楚。」
劉廣堂還告訴記者,為了追求特殊效果,主要人物的服飾圖案、佩飾和陳設古玩等均採用泥金勾染。記者特意從畫幅的側面觀察,發現有的畫面的確閃閃發光。為了增添富麗堂皇的氣氛,一些花卉、地毯、甬道和虎皮牆還施加了厚粉,看上去有種凸起來的質感。
畫家的繪畫技法還明顯吸收了西洋繪畫的因素。劉廣堂特意引記者看了「寧國府除夕祭宗祠」的畫面。畫中人物、景致近大遠小,呈現出縱深的感覺,是很典型的西洋畫焦點透視的技法。而且,畫中的柱子、箱子還注意到了明暗度的變化,帶給人很強的立體感。
「畫中書」抒發胸臆
在對畫冊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劉廣堂完成了一項非常艱苦的工作。他發現畫中建築的門窗格心、廳堂牆壁、室內隔扇、匾額和圍屏要麼為空白,要麼用繪畫和書法來渲染文雅華美的氣氛。
劉廣堂管這種情況叫做「畫中畫」和「畫中書」。
這些「畫中畫」、「畫中書」題材廣泛、風格多樣。除小部分匾和聯的內容是原著中已經確定的之外,大部分內容跟原著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畫家隨心所制。其中繪畫涉及山水、人物、花鳥,大多是假托趙孟兆頁、文征明、唐伯虎、鄭板橋等元代到清代的名人畫家的手筆。書法則用行書、楷書或隸書抄錄了唐代至清代著名文人的詩、詞、賦、聯。書寫格式和順序也因空間的大小、縱橫排列的位置不同而隨意變化。有的甚至「移花接木」,將不同作者和內容的詩文連綴在一起,令人讀起來頗為費解,整理起來更是費了好一番工夫。
劉廣堂大概統計了一下,「畫中書」總共有30多首。其中有些是多次出現,比如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就反覆寫了七八次。有時只寫其中的兩句,有時就寫了一句,有時從右往左念,有時從左往右念。
不過,劉廣堂覺得這些看似出手偶然的墨筆,其實並非隨意之作。圖中反覆抄錄「蘭有國香」、「竹籬茅舍自甘心」、「自鋤明月種梅花」、「雪滿山中高士臥」、「李白鬥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等名句。這是畫家在借古喻今,表露出孤寂傷感、懷才不遇、借酒澆愁、寄情山林、書畫的心境。
假山、湖石似怪獸
與《紅樓夢》原著「將真事隱去」的寫作特點如出一轍,畫冊在表現思想內涵方面也同樣是非常隱晦。在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的畫面前,劉廣堂提醒仔細觀看畫中佔了很大面積的假山石。記者這才發現,那假山看起來好似一條面目猙獰的惡龍,正盯著趕來的紅樓眾姐妹。
同樣的情形在許多畫面上都能察覺。記者仔細觀看,發現畫面上的山巒和湖石很多都被演化成富有靈性的各種鬼怪和猛獸。最絕的是,這些鬼怪和猛獸與山石渾然天成,山如一隻獸、獸即一座山,其形狀似龍、似獅、似犬、似龜、似鬼、似怪。
劉廣堂介紹說,把山石的情狀描繪得如此恐怖,在原著中的確也能找到依據。那是在第17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賈政率寶玉、賈珍等人入園子正門,迎面有「一帶翠嶂」,遠遠望去「似如鬼怪、似如猛獸、縱橫拱立」。但是將畫面中大觀園裡的山石都演化成各種栩栩如生的妖魔鬼怪,顯然是畫家想要表達某種情感和理解。而且畫中的怪獸很少出現正臉,大部分都是側臉,於是,它們的正臉便正對著畫中的人物,虎視眈眈、蠢蠢欲動。讓人很自覺地聯想到,表面「風和日暖、安靜祥和」的大觀園實是勾心鬥角、危機四伏。
畫中融入畫家的生活經驗
一部取材於《紅樓夢》的繪畫作品,其故事情節與原著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表現手法上卻與原著有差別。因為很多的場景、建築、樹木、車輛和傢俱都是原著中不可能詳細交代的。所以,就有了畫家在畫面構圖、人物活動、環境選擇和景物設置等方面的再創作。劉廣堂說:「這裡就有了畫家本人的生活經驗和感受。」
由於作者與《紅樓夢》的創作年代相距不遠,所以畫面中所反映出的人物活動和民風習俗也接近於當時的社會實際。圖中人物的服飾、髮髻等基本為明末清初的裝束,各種樓台亭閣既有江南園林的建築特點、也有北方皇家園囿的氣派。圖中那些紅牆黃瓦、硬山式建築在今天的北京城亦可見到。大觀園的四季時令、雨雪陰晴、晝夜變化等自然景觀也歷歷在目。
畫面對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各種用具:腳踏、蝦須簾、坐墩、炭爐、窗屜,還有造型別緻的玻璃穿衣鏡、自鳴鐘等舶來品;甚至連懸掛書畫的鐵釘、吊束床幔的繫繩、丫鬟煽風燒水等生活細節也都有具體的表現。至於婚喪嫁娶、祭祖拜神、划拳行令、貼楹聯、放煙火、掛花燈、放風箏、划龍舟、中秋賞月、重陽登高等當時生活習俗的描繪更是生動有趣。這不僅是研究傳統民間習俗、晚清民間繪畫的重要資料,同時也為紅學研究提供了新的內容和參考。
紅樓瑰寶雪藏百餘年
劉廣堂說,在畫冊誕生後百餘年裡,並未引起世人及紅學界的注意。對此,他給出的理由是:中國繪畫界一直比較尊崇和重視傳統的文人畫,對於工筆畫看得較輕。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劉廣堂在清理博物館庫房時,偶然發現了畫冊,這才開始了對畫冊的研究工作。
劉廣堂曾藉著出差的機會拜訪了不少紅學家,也到圖書館、故宮博物院翻閱了相關資料。但找不到對畫冊和畫冊作者孫溫的任何記載,紅學家們也都表示沒有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一本畫冊。
據介紹,自18世紀中葉《紅樓夢》面世後,就逐漸成為重要的繪畫題材,尤其是晚清時期,出現了很多關於《紅樓夢》的年畫、版畫、壁畫、連環畫和人物繡像。但基本上是一些單線條的、用墨線刻的、或者勾的作品。而以工筆重彩繪全本《紅樓夢》的作品卻頗為罕見。劉廣堂對孫溫所繪《紅樓夢》畫冊的評價是:表現情節之詳盡、筆法之精細、構圖之精美、篇幅之宏大,均為清代同題材繪畫作品所僅見。
今年恰逢《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逝世240週年,這本畫冊在雪藏多年後,終於首次以其本來面貌呈現在世人眼前。首展分成兩階段,頭一階段是在大連,後一階段則來到北京。劉廣堂還希望把畫冊帶到中國香港、台灣和新加坡等漢文化圈中展出。此次展覽將於9月22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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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冊有兩位作者
《紅樓夢》前80回的作者為曹雪芹,後40回由高鶚續寫,這已經成為紅學家們的共識。有意思的是,畫冊前80回畫面與後40回畫面在畫風上也存在著一定的差異。前80回人物俊俏、線條細膩、畫風柔美,而後40回人物比例偏大,表現手法較為粗獷。而且,即使是對畫風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明顯感覺到前後的差異:第80回之前的畫面以綠色為主基調,給人一種春意濃濃的感覺,而到了後面,卻整體改用一種赭黃色的調子。
再從畫面所鈐印記看,第一冊首開「石頭記大觀園全景」,鈐「孫」和「小州」二印。從第2開畫面開始至第80回情節的畫面均分別鈐「孫溫」或「潤」和「齋」組合印記。從第80回到第120回有的畫面中出現了「孫」、「允莫」、「小洲」、「允謨」、「允」、「謨」的印記。這兩組印記嚴格劃分、交替組合。所以,劉廣堂斷定孫溫(字潤齋)和孫小州(又作小洲,字允謨,又作允莫)並非是同一個人。
孫溫可能是河北豐潤人
在全部畫幅中,只有一處題識和印記為劉廣堂考證畫家的生卒年份、作畫時間提供了線索。在位置靠後的一幅畫面的左下角,用墨筆直行楷書「七十三老人潤齋孫溫」,題下鈐「更陽孫溫」陰文方印。「更陽孫溫」的方印在全畫面中只出現過這一次。劉廣堂由此推斷,孫溫是更陽人。更陽正是河北省豐潤縣的別稱,該境內有條河叫更水,現名還鄉河。
在「畫中畫」和「畫中書」裡,劉廣堂還發現了另外一個「秘密」:上面署有朝代年款或簡單的干支紀年款,如「時光緒甲申」、「丁丑孟夏」、「癸未中秋」、「時年甲申」等等。劉廣堂覺得這是畫家有意採取一種隱晦的方式來表明作品的繪製年代,即所謂「藏款」。根據這些「藏款」,劉廣堂認為,畫冊的繪製是在同治至光緒年間。而如果以全圖中最晚的有朝代紀年的「藏款」光緒辛卯(1891年)作為下限,並由此逆推73年,可以推知孫溫大約生於嘉慶年間。
昨日到場的紅學研究專家、今年已87歲高齡的周汝昌在展後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此次展出的清人繪畫作品為今天的晚清繪畫研究和紅學研究提供了珍貴資料。首先,用大篇幅連環畫的形式來表現《紅樓夢》的故事實屬罕見。畫家孫溫用了近十年時間有選擇地作畫,他究竟依據的是哪一版本的《紅樓夢》值得研究。另外,孫溫正是河北豐潤縣人,與曹雪芹可算「同鄉」,他們之間是否有親屬關係有待考證。周汝昌稱自己研究紅學多年來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繪畫作品,他欣然為每幅畫面題詩,「意在照顧故事情節而非涵蓋藝術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