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為什麼不喜歡李商隱
初次看紅樓的時候,是十五歲。就要中考了,我卻用零花錢買回了一本紅樓。藏藏掖掖的看,一個晚上,到底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他一陣雷霆大怒。那時真是不孝,任憑父親發怒,我自顧自的脫衣服,脫襪子,哼哼說:「我要睡覺了,不要耽誤人家休息。」
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父親關上門,我在被子裡繼續看。正好看到林妹妹嬌滴滴地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了......」那時,突然從心底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是天荒地渺的雨季。傘裡,傘外,教室裡,田野上,都是絲絲裊裊的雨。有時候覺得那些雨是彩色的,會跳舞,會說話,會在葉子上開出一朵朵小花裡;有時候,又覺得,那些雨是蒼白的,空濛的,望不穿雨季的那一頭,究竟是什麼?
除了看紅樓,也看三毛的書。看她的哭泣的駱駝,也看她的《雨季不再來》。看完她的雨季不再來之後,我再也不看三毛。班上,有時髦漂亮的女同學,神神秘秘的對我說---那語氣簡直就是炫耀----她說:「我在看三毛。她寫的真好啊!」
我不屑的說:「我最不喜歡三毛了!」
十五歲,仍然像孩子一樣,對老師持一種非常畏縮,非常害怕的心理。怕老師,就像是祭壇上的坐著的童男童女,怕即將到來的龍王爺一樣。這種心理,今天的孩子們,再也不能體會了。看到他們神氣活現的走進課堂,有時還甚至故意惹老師注意的樣子,我覺得今天的孩子,在電視電話和網絡的熏陶下,是多麼自信多麼陽光啊!他們從小就是世界的主人,世界的中心。
我們讀書的年代,是師權高漲的年代。那時候的老師,大約大部分都是文革時期走過來的紅衛兵。他們的野蠻威嚴,令我們不寒而慄。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們還沒出生或者尚是嬰兒,等到八十年代,我們上學的時候,正好是他們的天下---是真的,因為沒有遇到過一個好一點的老師的緣故,我對五六十年代的人,都覺得有點牴觸。
那時侯的老師打罵學生是家常便飯。曾經有一次,我們班上英語課的時候大部分人沒帶練習冊,那個三十歲左右的老師,竟然拿著棍子,對班上五分之四的學生每人敲了一記---包括我。只是,對男生敲得重一些,對女生敲得輕一些。而不打學生的老師,例如,體育老師,化學老師,語文老師,大家私底下傳說他們是色狼。也許他們沒有那麼不堪,可是,十幾歲的女孩子,是最最敏感也最最有戒心的。即使一個五十多歲的男老師,若要趁著檢查作業的時候,摸女孩子的頭髮---那也絕對不會有一個人認為他是慈祥的,一定要背上色狼的名聲。
在那樣的環境裡,看三毛的逃學,看她的雨季,看她以怎樣恐懼的心理描述老師在她眼圈上用墨水畫熊貓---看的時候,彷彿是心裡被紮了一刀。她的遠走撒哈啦,她的沙漠之旅,像是雷電,將我劈的萬劫不復。紅樓中所謂「轟雷電掣」,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因此,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起三毛---是的,直至今日。即使報刊上有關於三毛的消息,好的,壞的,都不看。看了,彷彿是心底一個柔軟的,會流淌出紅色血液的傷口,重新撕開了一般。
那天夜裡,我看到林妹妹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了!直覺,覺得她就像是我說「我最不喜歡三毛了」一樣。我斷定她是撒謊。因為和我同樣的原因,不願意觸及,不願意李義山的身世之痛,纏綿之思,刺痛自己---雖然實際上已經痛了。
李義山說: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李義山說: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李義山說: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林妹妹的「花落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簡直就是從李義山的詩中化出來的。一樣為草木傷心,一樣為花開落淚,一樣易於感傷的孤獨的心靈。很難想像纏綿風流的林妹妹,不喜歡同樣纏綿風流的李商隱,而去喜歡什麼杜甫白居易。
若是真不喜義山,肯定不會多情至此,為了他一句詩,而留住滿塘枯荷葉。遙想那池殘荷,零落飄殘,卻因了一句詩,而被林妹妹挽留在秋風中,繼續臨水寫意,真是何等幸運啊。就像美人老去,卻仍然有人願意親吻她的皺紋。自然的四季,人生的四季,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美。懂得欣賞的人,永遠能在杯中滿斟美酒,與天地同慶。
也許林妹妹只是為了李義山寫情詩比較多,為了故示自己的純潔,故意說自己不喜歡他,像今天有些女孩子標榜自己不看金瓶梅一樣(呵呵,我是真的不看)。總之,她是在撒謊。她和全世界所有可愛,天真,美好的女孩子一樣,即興的撒了一個小小的,無傷大雅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