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的索隱派
不久前,收到陝西一位老先生的信。老先生跟我素不相識,因為看到了我的文章,便寫來信,探討起《紅樓夢》來。據老先生的看法,《紅樓夢》其實是在寫唐明皇和楊貴妃,又藉著寫這二人影射清初的多爾袞,是指唐罵清。證據呢,列了一些,比如賈府玉字輩的人物,賈珍、賈珠、賈璉、賈寶玉、賈環,名字連起來是「珍珠連玉環」,這分明是楊貴妃了,又如金陵十二釵,含有「元應李秦王史」,這又說到了李世民,等等,十分有趣。
這種有趣的讀法,在紅學中有個專門的名目,叫做「索隱」,就是要從《紅樓夢》表面的文字和故事的背後,讀出一段特別的歷史,和特別的含義,比如反清復明之類。這其實也是種比較古老的讀法,據清人趙烈文《能靜居筆記》裡的相關記載,早在《紅樓夢》作為抄本流傳時期,即有人提出,《紅樓夢》講的是康熙朝納蘭明珠的家事。這樣算來,索隱派紅學到今天也有了二百多年的歷史。這二百多年間,總有人不斷加入對《紅樓夢》進行索隱的隊伍,其中大大有名的,是蔡元培,寫了本《石頭記索隱》,還和胡適展開了論戰,除此之外,據筆者有限的所見所知,上一世紀海內外的相關著述,也總有數十種之多。
他們的研究結論,往往出人意想,比如,有人會通過展轉論證,告訴你賈府中的小紅原來是洪承疇,另有人又會告訴你,薛寶琴說到海外的真真國女子,那便是割據台灣的鄭成功,當然也有人不同意,說真真國女子是楊貴妃;還有人說,林黛玉是同時影射董小宛、乾隆孝賢皇后富察氏和桐城派的方苞,這就更絕了。
可你還真別說這些都是存心扯淡,至少在人家那,是認真當成門學問來研究的,而且研究者裡不少人也確實有學問,甚至大學問,蔡元培就不用說了,其他的索隱者,像台灣的潘重規先生,那是知名紅學家,寫歷史小說著作等身的高陽先生,那也不是一般的博學,就是其他人,看他們的著述和文章,那也是在文史上下了大功夫的,所以對這些人的研究首先得有個尊重態度。又如,頭兩年筆者研究索隱派時上網檢索,還真在網上發現了一些網站或個人主頁,或聲稱高舉蔡元培的索隱旗幟,打倒胡適的新紅學,或力證《紅樓夢》為朱明末系「隱王」所撰之滿清「開國女皇」孝莊之秘史,或主張「林黛玉即董小宛」云云,辦這樣網站,更是搭功夫搭錢,費力不得利,還可能挨罵,人家圖個什麼?就圖個真信!
這就很有意思了。中國古代的小說那麼多,單說有名的,像《三國演義》,《水滸傳》,怎麼就沒人對它們進行索隱,說這些書隱藏了什麼什麼歷史?這說明《紅樓夢》這部小說,確實有些特別的地方,會吸引人把它當成謎書來猜。
首先是《紅樓夢》的一些特殊寫作手法,如大量的隱喻、象徵和讖語,這本身就類似於謎語,還有敘事者開頭聲稱的「假語村言」「真事隱去」,更讓一些索隱家理直氣壯:人家作者自己都說了,講的是假語村言,背後有真事隱去,那為什麼不能去猜?
再有,必須承認,《紅樓夢》這部作品確實留下了不少疑點。比如,秦可卿的葬禮,一個晚輩少婦死了,族中從代字輩到草字輩上下四輩竟來了這麼多人,而且又有如此多的各路王爵、高官前來致祭,規模如此之大、規格如此之高,僅據考證派的「自敘傳」說確實很難予以合理解釋。因而便有諸多索隱家起而索其背後之隱了,如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提要》論證說是隱敘董小宛之喪,台灣的杜世傑說是影射崇禎皇帝的祭禮,劉心武將其作為推論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的一條重要論據,顏采翔則在其主持的「紅樓醒夢」網站上發表意見,認為是寫皇太極之死,等等。
又如,也是最麻煩的,是《紅樓夢》中的人物年齡和活動時序的錯亂。隨便舉一個例子,林黛玉進賈府時到底是幾歲?就很不好說,有說六歲或七歲,也有說十三歲,各有各的道理,又各有各的不通,若是六歲或七歲,可書中對和黛玉年歲彷彿的探春的描寫是:「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這哪裡是個六七歲的幼女?可若據有的版本說黛玉進賈府時是十三歲,那也不對,書中第二回,賈雨村做黛玉的塾師時,黛玉「年方五歲」,「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後,賈敏病故,賈雨村即攜黛玉入京都進賈府,難道說路上竟走了七年之久?這樣的情況若只是偶而一兩處也還罷了,可又不是,據有些學者研究,真要較起真兒來,前八十回幾乎每一回都有這問題,乃至有人說「書中前後矛盾、可疑、破綻之處纍纍」,這就很麻煩了。對這一問題,有些學者推斷系因《紅樓夢》複雜的成書過程所致,將這類問題視作「大醇小疵」「瑕不掩瑜」;有紅學家認為從藝術欣賞的方面來看,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它只是中國古代文學「遺形取神」「景為情用」等藝術傳統的表現;也有研究者認為書中賈寶玉年齡描寫的矛盾現象是作者「重溫繁華」「逃避自責」的創作心理所致,等等,這些解釋當然都可聊備一說,但要有人硬是不服,覺得《紅樓夢》這樣偉大作品,就不可能犯這「低級錯誤」,這樣寫,一定是別有深意,背後大有文章,你還沒轍。至於背後的文章是什麼,各索隱家的說法就不一樣了。
因此,單就《紅樓夢》本身的一些特別之處來說,就不能怪索隱家去挖空了心思對它做特別的解釋,當然,索隱派的興起和綿延不絕,還有其它諸多複雜原因,就不在這裡細說了,要之,對索隱派紅學這一脈,應抱瞭解之同情,不應一棍打倒。
但抱瞭解之同情,不等於說對他們的研究結論就完全肯定。索隱派研究,有它們存在的理由,但他們的研究路數,也有大的毛病。最大的毛病,是他們的一些局部論證,得不到整部小說的支持,比如,有人認為《紅樓夢》隱寫了一部曹雪芹與雍正皇帝間的血淚情仇史,雍正被隱寫成《紅樓夢》裡的賈敬、賈蓉、薛蟠等一系列反面角色,曹雪芹自己被隱寫成賈寶玉、柳湘蓮等一系列正面人物,然後推論說,曹雪芹將雍正隱寫到賈蓉身上,比寶玉低一輩,是巧妙地謾罵雍正「你是我侄子」,可要照這麼說,曹雪芹將雍正隱寫到賈敬身上,那豈不是說曹雪芹又願意做雍正的侄子?另外薛蟠與柳湘蓮交好的情節又如何解釋呢?這可說是索隱派研究的通病,他們對《紅樓夢》的局部研究得出的結論,總是會被整部作品的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證偽,按下了葫蘆起了瓢,永遠無法擺脫這種困境。
當然,即便如此,我們仍然不妨說,這些索隱派的研究,大大地豐富了紅學世界,也間接證明了《紅樓夢》的巨大魅力,甚至,就像有人所說的那樣,這也是人類心智想像力的一個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