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評紅樓 - 周汝昌回憶:沈從文詳注《紅樓夢》
周汝昌回憶:沈從文詳注《紅樓夢》
2000年8月15日文匯報周汝昌
我與沈從文先生,平生只有一面之緣,但60年代事涉曹雪芹、《紅樓夢》之際,我們卻頗有一些文字因緣。這些經過知者無幾,恐遂湮沒,應當一記,乃作此文。
沈先生的文名,我在中學時略有所知,其他是談不到的。沒想到後來還有了交往。
那是1962年吧,國家要隆重紀念曹雪芹逝世200週年,緊張展開大規模準備工作,文化部組織幾個科研、文化、出版各界的人士常駐故宮文華殿,是為籌備辦公處。阿英、黃苗子等是「常務」工作者,臨時走動的人還很多。我是應邀常去開會的人。此外,則上海請來了兩位畫家,劉旦宅與賀友直。劉那時還很年輕,我和他的「關係」另文再敘。如今且說,劉、賀的住處是東華門外、騎河樓附近的翠雲莊。此莊風格不俗,遠遠可望見上罩碧琉璃瓦的圍牆與屋頂。他們食宿於此,專心致志,要創作畫幅。畫是雪芹像和他的生平事跡。
當時,對曹公子的一切瞭解極少,「生平」也只有幾個「點」(大致沒有超出拙著《新證》的範圍,因為《曹雪芹》〔草創的傳記〕是1964年才問世的)。肖像更不知該畫成什麼樣子。所以要開會,要討論。
一日,得訊要到翠雲莊去開會。
記得這種會文化部所派領導人(如邵荃麟、阿英等)是不來的,主持者是黃苗子。
牆上已貼好了劉旦宅畫的雪芹像,擬作樣品供討論品評。
屋子不大,被請專家排坐於靠牆一溜椅子。我和吳恩裕等都到了,而最後進來了一位遲到者。他身著深色中山服(那時的禮服),頭髮漆黑有光,滿面春風,親切和藹,主動同我握手———我還不認識,只聽他自報:「沈從文」。
他給我的印象令人喜悅愉快。還記得他和恩裕兄一樣,手臂裡夾著一個黑皮包———那時尚無後來的帶提把式的人造品,都是黑亮的真皮包,是高級文化人如教授等不可少的(上課、上班)必用物。沈先生的發言都說了些什麼?今竟失憶(其實連我自己說的什麼也一句不記得了)。只記得討論的主題是雪芹畫像要表現出「十氣」———英氣、才氣、傲氣、狂氣……,大家都笑說:這太難為畫家了!一張畫怎麼能表出這麼多的「氣」?
我並未拜識過沈先生,為何我們初會時他就主動向我握手?原來這有一段故事。
話要交待清楚,就得從頭說起———這有一段經過,也是局外人鮮能得知的。我由中央特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讓我做古典部「小說組組長」,負責整理《紅樓夢》新版,組員有周紹良、張友鸞等人。版本校勘之外(命令仍用「程乙本」,不許輕改一字)
,要加新注,須找專家,領導指示人選是啟功先生。我為此親到他府上,其時啟宅在黑芝麻胡同大院落,啟太太也為此到舍下(東四牌樓十二條以北的門樓胡同)來過。
那時已然是對「考證」尤其是「煩瑣考證」批判得十分激烈嚴峻了(以為學術不需要考證,只需要突出政治……),啟先生對此十二分害怕,唯恐挨了批,下筆極度謹慎———表現為:一條註釋盡量字少話活,竭力避免一個「落實」的具體詳實的講解,亦即採取「繁瑣」的另一極端的「策略」,用意甚苦。
這種辦法是否最好?(其實也受了50年代某些專家注詩詞的「簡化」風氣的影響)
,我心裡並不贊同,但不宜提出異議。誰知,沈從文先生對這樣注法卻持異議,他不滿足,向出版社提出了意見,主張要注這部小說,必須切實詳實解清代的那些實物(皆非虛構),這與啟功先生的用意恰恰相反——而且那時極忌把雪芹之書解釋為「寫實」,那在彼時是最錯誤的「文藝理論」。
沈先生早棄文學創作,只在故宮博物院工作,專研服飾,有了傑出的研究成果。這就無怪乎他是強調「務實」,而不以「玄虛」的注法為然了。
沈先生寄來了一部質、量俱不尋常的紅樓注稿,份量很重,看出是下了真功夫。
「古典部」領導命我將沈稿送交啟公「參采」。我遵命照辦。啟先生一見,嚇壞了!……拙筆很難「表現」,爾時的形勢氣氛,「當事」者的表情與話語,我這「編輯」
的尷尬處境。此處只好來一個「話要簡斷」———事情的結果是:啟先生一字不敢采,我得負責對沈先生「退稿」,這還不打緊,最難的是我還必須在「新版」卷首「交待」
,說啟注「參考」了沈著,以「圓」其「場」。但這種「圓」法卻又兩面不討好:啟表示我何嘗「參考」了他的大著?沈謂你們一點兒也不接受我的良言與誠意。
……
我那領導呢?對此一切,似解似不解,茫然坦然,根本沒覺得這算「一回事」。
還有一件有趣之事:沈注中說妙玉庵中茶具諸古玩中有「點犀」,是用「心有靈犀一點通」之詩句,以為妙筆。我和他爭論:雪芹原文是「杏犀」(眾古抄本一致無歧),杏是上品犀角的佳色。而「點犀」是高鶚的妄篡,為了「暗示」妙玉與寶玉之間的「關係」,是十足的俗筆,斷不可取。
沈先生不以為然。對那「」,我們也有不同理解,此不贅述———二人的文章,皆見於《光明日報》(我最後一篇,報紙不給登了,於是「正論」落在沈先生一邊,好像我理虧了……)。
我所以敘此舊情,只是為了讓人們知道:經此「爭議」,種種微妙歷程,而沈先生見了我表現的那種熱情親切的風度,說明他真是一位忠厚長者,大度君子,沒有任何世俗常態「小氣」。
這樣的學者,是真學者。我一直掛念,他那部紅樓注稿卷帙可觀,後來怎麼樣了?
是否逃過浩劫?為何未見出版?……我謹以拙文,對沈先生敬志悼念。
〔贅語〕憶有友人曾言,沈先生的小說,那時絕不能受人注意。後來忽然「紅」了。此事態似與錢先生的《圍城》有相似點,都是香港文學界忽然從「土埋」的老庫存中「發現」了,有點兒驚奇,這才影響到內地,於是紛紛稱頌起來。若如此,則此或亦世態炎涼之一面側影吧?
詩曰:棄文訂古考衣裝,細注紅樓辨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