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說紅樓:賈寶玉 薛蟠淫慾相同 但文采不同
寶玉住進了住滿美貌少女的大觀園,其樂無窮,叫做每日只與姐妹丫環們一處,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這樣的好日子至今令青年男性讀者眼饞心熱。
於是寶玉寫了春夏秋冬之夜的「即事」詩,詩也是躊躇意滿,舒適消閒,其樂陶然。「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倦秀佳人幽夢長」,「玻璃檻納柳風涼」……等句能給人留下些印象。但整個詩意扁平,寄寓貧乏,除了字面上的舒服得意富貴閒散之外少有言外之意,詞外之旨。寶玉的詩供給小男小女們一吟則可,作為詩作來說,則份量太輕,信息量太小。
例如僅僅四首七律,就有兩次重複提到「烹茶」和「試茗」。「春夜」裡說到「小鬟」,「秋夜」裡則有「婢至」,「冬夜」裡乾脆說出「女奴」。「春」中有「霞綃雲幄」,有「擁衾」,「秋」中有「抱衾」,「冬」中有「錦毯鸘衾」,沒完沒了地寫床具臥具,還有百寫不厭的豪華擺設:「宮鏡」、「御香」、「琥珀杯」、「金鳳」……還有園中院中景致,包括「隔巷蛙聲」、「荷露」、「柳風」、「絳雲軒」、「石紋」「鶴」與「鶯」等,已經捉襟見肘,互相靠攏,而且與此後的詩作靠色了。
怪事,居然有人說什麼讀了「紅」上的詩,覺得比唐詩還好。文學文學,果然是胡說不上稅的好話題。
自然,「紅」裡的詩不是一般的詩,而是一部大小說裡的詩,它有特點,就是與小說的人物、情景、氛圍、階段、進展貼得很緊,對小說故事的推進起了點染作用、描畫作用、豐富作用。有沒有這些人物詩,頗有關於《紅樓夢》的描寫性、文學性、藝術性。它畢竟與全靠巧合懸念誤會結構戲劇性故事的小說有很大不同。
這還與中國文學的重詩文輕小說的傳統有關,古人大概是把詩文放在「嚴肅文學」,而把詩文小說放入「通俗文學」的範疇裡。曹雪芹當然是能詩的,他不厭其煩地在「紅」中寫詩,有為自己正名的較勁動機。
如果只講生理慾望,寶玉表現出來的與薛蟠並無什麼不同,但寶玉與薛兄的文采大不一樣,這些文文雅雅的詩,使公子女奴這種充滿階級劃分的醜惡內容的生活經驗似乎變得潤滑乾淨而且詩意盎然了。這是詩的力量,詩的美麗,也是詩的罪孽,詩的自欺欺人。
果然,寶玉心滿意足地寫了這些詩而且被傳抄並在一定的圈子裡流行以後,寶玉又不自在起來了,他的青春期心理反應開始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只是悶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