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著頭做帽子
那已經是榮國府抄檢大觀園之後了,沒等外面的殺進來,自己先自殺自滅起來,整個府第已然是一派衰敗景象。但榮國府老祖宗賈母仍固執地跟以往一樣過一個熱鬧喜興的中秋節,尤氏從寧國府那邊過來,給她請安,賈母圖熱鬧,留她一起吃飯,當天賈母吃的是一種紅稻米粥,那是產量很少的、很特別的一種「胭脂米」熬的粥,賈母自己已經吃完,在地下走動「行食」,負手看著尤氏等吃飯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就責問道:「你怎麼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的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忙解釋:「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富裕不能的。」王夫人跟上去說:「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賈母這才明白原來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
賈府的衰敗,外因是一個方面,內因則是更主要的方面。第六回寫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特意寫到她目睹眾僕婦伺候王熙鳳進午膳的情況,那些川流不息送進去的美味佳餚,再端出來擱到另一房間炕桌上,都只不過是略動了幾筷子罷了。後來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她兩宴大觀園,也是一派只講排場毫無節約暴殄天物的情景。雖然十三回秦可卿上吊前給王熙鳳托夢,已經提出「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常策」的警告,但賈府哪裡真能勤儉節約,從賈母起,就只知一味高樂。
大觀園原來不設廚房,住在裡面的賈寶玉和眾小姐,每頓飯都要到園子外面,跟賈母等長輩一起進餐,後來王熙鳳大發善心,說寧願多費些事,也別讓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頓頓從園子裡跑到賈母那邊吃飯,於是在大觀園裡設立了專門的廚房,由柳家的主管,一次迎春房裡大丫頭司棋支使小丫頭蓮花兒跑到廚房,命令柳家的燉碗嫩嫩的雞蛋羹,以為那不過是很平常的東西,沒有燉不成的道理,但柳家的當即大發牢騷:「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得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兩千個來,我哪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吧。」結果釀成一場大風波,司棋親自上陣,帶領其麾下的小丫頭們跑進廚房,把裡面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還往外一頓亂扔。
柳家的不情願給司棋燉雞蛋羹,有人際方面的原因,在大觀園裡,他們屬於利益衝突的兩個派別,但她所說的那種情況,也應該是真實的,就是縱使榮國府當時還有大把的銀子,但社會的資源已經開始匱乏,出現了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的情況。
曹雪芹筆下的賈府,開始雖然內囊盡上來了,外邊看上去似乎還架子魁偉,但到後來,內外交困,風雨沖刷,終於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忽啦啦大廈傾,昏慘慘燈盡,當然,那主要是社會政治因素使然,但書裡通過種種細節所表現出來的,由於人們不知珍惜環境資源,浪費成性,而形成的生存窘境,也是足令我們今人戒惕的。
賈府的「可著頭做帽子」,是被迫性的,非自覺節約,是封建貴族窮奢極欲的生活流程中無奈的「將就」。其實,「可著頭做帽子」應該成為人們自覺性的生活原則。自然資源是有限的,無節制地採取享用,會導致嚴重的環境危機。腦袋多大,就把帽子做多大,這有什麼不好呢?腦袋如此,胃袋也是如此。為什麼非要把胃袋撐鼓撐脹呢?大帽子扣在頭上能舒服麼?胃袋撐得要破裂的感覺能美好麼?
看看我們各地餐館裡的景象吧,暴食暴飲,滿桌剩菜,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類的惡習陋俗,竟總不能消除。當然,現在在飯館餐後打包的人多起來了,略可告慰,但國人的節約意識,確實仍需努力加強,飲食方面的浪費只是一個方面,在水資源、樹資源、草資源、石油資源等等方面,浪費現象都是觸目驚心的,實在到了不能不猛敲警鐘的地步。
我們現在應該把「可著頭做帽子」當作一個正面語彙,加以弘揚。最近有朋友讓我寫一句提倡節約的話,我就是這樣寫的:「可著腦袋做帽子,頭也舒服,帽子也舒服———何必圖那個虛『富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