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死處處有線索
十、書中處處有線索
小說中可推斷後來黛玉之死情節的線索還有不少,現列舉如下。
第一回:「蛛絲兒結滿雕樑。」脂評:「瀟湘館、紫(絳)芸軒等處。」按:獨舉寶、黛二人居處並非偶然。一個離家已久,一個人死館空。倘以為這是一般地指賈府沒落,脂評何不說「榮國府、大觀園等處」?
第二十二回:「(黛玉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寶玉不理。」脂評:「此是極心死處。將來如何?」按:評語末四字已點出將來情景:對黛玉來說,寶玉一去,真是到死也沒有回來。
又脂評:「蓋寶玉一生行為,顰知最確……」按:據此知黛玉不會誤會寶玉變心。
第二十八回:(黛玉說)「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脂評:「何苦來,余不忍聽!」按:此語成讖,故曰「不忍聽」。
第三十二回:「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這裡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纔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按:用如此重筆來寫,可以預料襲人所擔心的「不才之事」和「丑禍」肯定是難免的。
第三十四回:襲人對王夫人說:「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若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心順了,說得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若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又寶玉挨打,薛氏母女責怪薛蟠,兄妹因此慪氣鬧了一場。脂評:「襲卿高見動夫人,薛家兄妹空爭氣。」按:脂評褒襲對不對是另一個問題。但由此可見,寶玉後來確實未免「丑禍」,所以脂評贊襲人之言為「高見」,說她有先見之明;說蟠、釵爭吵生氣是「空爭氣」,意思是寶玉惹禍,怪不得別人調唆。
第三十五回脂評:「此回是以情說法,警醒世人。黛玉因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按:黛玉之『癡』在於忘我);而寶玉千屈萬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並忘其性情(按:此所謂寶玉之『癡』)。愛河之深,何可氾濫,一溺其中,非死不止(按:黛玉死於此)。且泛愛者不專,新舊疊增,豈能盡了;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於無情之地(按:寶玉之出家緣此)。究其立意,倏忽千里而自不覺,誠可悲夫!」
第五十二回:(寶玉說)「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脂評:「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皆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按:寶玉此時「扯淡之極」的話,正是將來自身遭厄、不能回家時,日夜懸念黛玉病況的心聲,亦即《枉凝眉》中所謂「空勞牽掛」也。
第五十八回:「芳官笑道:『你說她(藕官)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藥官。』……『她竟是瘋傻的想頭,說她自己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人竟是你恩我愛。藥官一死,她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她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她得新棄舊的。她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喜歡,又是悲歎,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的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她……以後斷不可燒紙錢。……以後逢時按節,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淨便可為祭……』」按:藕、藥、蕊實為寶、黛、釵寫影。本來,一個戲班中死了小旦,小生沒有人搭配,再補一個是很平常的,談不上什麼「得新棄舊」。而現在偏要以真的喪妻續絃相比,說出一番「大道理」來,讓寶玉聽了覺得很合他的心意,這自然是有目的的。對此,俞平伯先生提出過很有道理的看法。大意是:有的人會想,寶玉將來以何等心情來娶寶釵,另娶寶釵是否「得新棄舊」。作者在這裡已明白地回答了我們,另娶有時是必要的,也不必一定不娶,只要不忘記死者就是了。這就說明了寶玉為什麼肯娶寶釵,又為什麼始終不忘黛玉(見《讀〈紅樓夢〉隨筆》)。此外,寶玉強調對死者不必拘習俗禮教,只要「一心誠虔」。他祭金釧兒、誄晴雯是如此,悼顰兒想必也如此。其中「即值倉皇流離之日」一語,觸目驚心,簡直就像在對我們宣告後事。
小說中的詩詞帶讖語性質的更多。除已提到的外,如《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是在「倉皇流離」後,黛玉「枉自嗟呀」的詩讖;《桃花行》是黛玉夭亡的象徵。《唐多令·詠柳絮》也是黛玉自歎薄命:「嫁與東風春不管(用李賀《南園》詩『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意),憑爾去,忍淹留!」這豈不等於寫出了黛玉臨終前對知己的內心獨白:「我的生命行將結束了!時到如今,你忍心不回來看看我,我也只好任你去了!」《大觀園中秋聯句》中的「冷月葬花魂」(有抄本中「花」形訛為「死」,後人誤以為音訛而改作「詩」)是用明代葉小鸞的詩意作讖的,葉年十七未嫁而卒,著有詩詞集《返生香》,是著名才女,如此等等。
小說中也還有為寶黛悲劇作引的有關情節。如第二十五回,寶黛相配事剛被鳳姐說出,彷彿好事可望,便樂極生悲,鳳姐、寶玉同遭魘魔,險些喪命。第三十三回,寶玉大承笞撻,黛玉憐惜痛哭。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第七十七回,晴雯夭折。第七十八回,寶玉作誄。直至第七十九回,迎春已去,寶玉「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然」,一片「寥落淒慘之景」,脂評明點出「先為《對景悼顰兒》作引」。種種暗示越來越多,造成了一場暴風雨已漸漸迫近了的感覺。脂評提到「獄神廟」事說:「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靖藏本第五十二回批)看來,後半部確是大故迭起,黛玉死後,不久就有「抄沒、獄神廟」等事,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瞬息間皆熏歇燼滅,光沉響絕,景況是寫得很慘的。
總之,只要我們潛心細讀,謹慎探究,曹雪芹本來的藝術構思和原稿的情節線索是不難窺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