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防著怕走了大褶兒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從賈寶玉和眾女兒來說,是一次暢懷愜意的集體行為藝術,但若從賈府的規矩禮數角度上看,則是一次駭人、聽聞的集體越軌活動。好在襲人、晴雯等很聰明,她們特意把代理王熙鳳管理府務的探春、李紈和寶釵都強拉了來,這樣,就使這樣一次夜聚飲唱的行為,獲得了合法性。
賈府裡的規矩是很多的,大觀園每天早晚,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都要領著手下幾個管事的女人各處檢查,這天晚上也不例外,到了掌燈時分,前頭一位打著燈籠,林之孝她們來了,先把迎出來的上夜人清點了一下,看了不少,又囑咐她們別耍錢吃酒,醉後悶睡誤事,上夜的都忙說「哪裡有那樣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玉睡了沒有?寶玉忙出去禮貌招呼,還請她進屋,林之孝家的也就進去,以有臉面的老僕的口吻,對賈寶玉進行了雖很柔和卻又表述得很清晰的勸誡,寶玉只能乖乖聽著,丫頭們也都只能幫著賈寶玉唯唯稱是。後來林之孝家的一行終於離開怡紅院,晴雯等忙關了院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這時麝月就說:「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提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
曹雪芹寫這一筆,是為了把貴族大家庭的生存方式,展示得更加立體,更加精微。在那樣的百年簪纓之族的府第裡,服侍過兩三代主子的老僕,不僅在諸多年輕奴僕面前威嚴有加,就是年輕的主子,也需謙恭以待。封建禮法的「大褶子」,在那樣的時空裡,是不許「走樣」的。
麝月是賈寶玉身邊的大丫頭之一,身份比襲人略低而與晴雯、秋紋平肩,她性格沉穩,不像襲人那樣心懷「爭榮誇耀」的「大志」,也不像晴雯那麼風流靈巧具有個性稜角,比起秋紋來,卻又頗顯大氣灑脫。曹雪芹把她設計成諸芳水流雲散的最後見證人,那天夜宴她擎中的簽上寫著「開到酴縻花事了」的詩句,據脂硯齋批語透露,賈府事敗,襲人不得不離開時,曾跟賈寶玉說「好歹留著麝月」,而在曹雪芹已經寫成的後數十回文字中,麝月後來也確實成為留在貧困潦倒的寶玉和寶釵夫婦身邊唯一的忠僕。而且在古本《石頭記》的批語中還有「麝月閒閒無語令余鼻酸,正所謂對景傷情」的句子,彷彿批書人批那段文字時,麝月的生活原型就坐在其身邊,足資玩味。據周汝昌先生考證,脂硯齋就是書中史湘雲的原型,經過一番顛沛流離,她終於與曹雪芹遇合,聯合著書,而麝月的原型,竟也還能找到他們,同度艱難歲月,正所謂「秦淮風月憶繁華」,「燕市歌哭悲遇合」。
賈府的傾塌,外在因素當然是主要的,但其內在的腐朽,也是一個方面。所謂「大褶兒」,也就是「大格局」、「基本規範」,表面上似乎還具備「驢糞蛋四面光」的假象,頗為堂皇氣派,其實內裡早已掏空,人人自欺,又各欺人。後來府裡亂象迭生,賈母一怒之下親自過問,嚴查夜聚賭博,林之孝家的不得不聽命盤查,結果一傢伙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通共竟有二十多人捲入,這才知道,夜幕下的榮國府和大觀園,表面上是個溫柔富貴鄉,似乎一派安詳甜美,其實早已是雞鳴狗盜、藏污納垢,嚴重地走了「大褶兒」的樣,那罩在外面的堂皇衣衫,已經褶亂紐落,露出不雅,而且危機重重,厄運即至。
一種制度,一套規範,一旦確立,就要認真實施,嚴格考核,「提防著怕走了大褶兒」,按說只能是作為一道底線,哪裡能連「大褶兒」也任其走樣呢?但是不僅在曹雪芹筆下那個時代,就是到了今天,也仍然存在著連「大褶兒」也不顧,破著臉逾制違規的人與事,真令人氣憤扼腕。
維護「大褶兒」,求得表裡如一、中規中矩的效果,應該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必須對貪官污吏嚴懲不貸,提升法律規範的威嚴,建立健全純淨有效的監察監督機制;二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通過民主程序,剔除「大褶兒」當中的某些華而不實、無從遵循,導致「罪不罰眾」或者「卡死善良人,奈何奸邪人」的那些「褶縫」,使我們的制度規範更合理也更具可操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