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寫下這個題目,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是《紅樓夢》第四回,寫薛蟠的一句內心獨白。作為金陵四大家族傳人的薛蟠,與小鄉紳馮淵爭買被拐子拐去養大的甄英蓮,喝令手下人,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然後若無其事地帶著母親妹妹家人等往京城而去,賈雨村正在金陵應天府任上,受理此案,乍一聽,本能地大怒:「豈有這等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但經充任門子的「葫蘆僧」指點,他才知道那薛家是名列金陵「護官符」上第四位的豪門貴族,並與他所攀附的名列第一位的賈家連絡有親,是萬萬得罪不得,也根本無法靠民間或他個人的努力就能將其「繩之以法」的,那「葫蘆僧」特別地告訴他,薛蟠根本無所謂「畏罪潛逃」,「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裡自有弟兄奴僕在此料理,也並非為此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曹雪芹寫薛蟠的心理:「人命官司,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賈雨村在弄清了「護官符」後,也就「亂判葫蘆案」,並且將此「巧妙」的判決,作為進一步攀附四大家族的獻禮。
曹雪芹並沒有把薛蟠寫成一個簡單化的惡棍。他後面有不少篇幅寫他的荒唐無知,但也同時寫出他對母親和妹妹的真摯的親情,他與賈寶玉、馮紫英這些同階級的朋友交往時,也常常表露出天真懇切,有一回他把賈寶玉誆出大觀園,這樣說:「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哪裡尋來了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進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你看曹雪芹把薛蟠的肢體語言也連帶寫出來了,在這個片段裡,這個生命呈現出其可愛的憨態,但這也就是喝令手下人在光天化日下將馮淵打個稀爛的同一生命啊。
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人是被制度打造成的,個人屬於一定的階級或階層,人的思想意識的主體是階級意識,曹雪芹寫書的時候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在世界上還不存在,但是,讀《紅樓夢》裡關於薛蟠的文字,我們卻可以用上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理解,而且,曹雪芹還寫出了複雜的人性,他使讀者憬悟,像薛蟠這樣的生命,人性裡也還是有善的一面,後面寫到他在母親妹妹前懺悔落淚,就展示出他人性中與殘暴相對立的柔軟的一面,這樣一個生命,如果不是在那樣的階級地位和那樣一種制度下生存,那麼,他人性中的善良面有可能壓抑住邪惡面。曹雪芹筆下的賈雨村也是如此,他乍聽薛蟠打死人後大搖大擺管自進京,那「豈有這等放屁的事」的憤懣是真實的,是其人性中良知的噴發,但當他在現實的「社會關係總和」面前「冷靜」下來以後,他就把良知拋到爪哇國去了,他的表現,讓我們懂得,貪官污吏的出現,其實也是一種難以逃避的「官場遊戲規則」所決定的。曹雪芹後面寫到「四大家族」的敗落,薛蟠當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賈雨村也「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但那並不是民眾的勝利,正義的伸張,而只不過是皇權下統治集團利益再分割的現象。
《紅樓夢》第幾回是全書的總綱?一般多認為第五回是總綱,因為裡面通過金陵十二釵的冊頁以及十二支曲,全面透露了書中主要人物的命運軌跡,但毛澤東卻指出,應該把第四回,即呈現「護官符」和寫到薛蟠「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這一回,當作全書的總綱。革命家從《紅樓夢》裡看到的,是「斧頭砍出新世界,鐮刀割斷舊乾坤」的必然性。
脂硯齋在薛蟠「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句下,這樣批道:「人謂薛蟠為呆,余則謂是大徹悟。」這是非常沉痛的話。
離曹雪芹寫下《紅樓夢》的文字,已經二百五十年了,我們現在讀這部巨著,應有的收穫之一,就是要為徹底消除「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的舊時代、舊制度的殘餘,而努力,而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