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藏鸚鵡語方知
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合作者。當然,她主要是通過批語來揭櫫《石頭記》的生活依據和藝術特色,直接執筆補綴文本的地方不多。她———這裡用這個女性的第三人稱,是因為我基本上信服周汝昌先生的考據:脂硯齋是書中史湘雲的原型,是曹雪芹的一位李姓表妹,他們在家族敗落後,歷盡坎坷,戲劇性地遇合,隱居鄉間,嘔心瀝血,共同從事《石頭記》的寫作———在第一回的批語中,就一方面指出書中的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大有考證」,使我們知道曹雪芹的這部書儘管將真事隱去,以假語村言來進行敘述,但確實是一部帶有自敘性、自傳性的作品,另一方面又指出,曹雪芹在將生活的真實化為藝術情境時,使用了許多高妙的手法。
第一回的批語裡,脂硯齋就這樣總括曹雪芹的寫作技巧:「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照,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她的評論語彙非常豐富,能讓讀者產生出聯翩的意象,既增進了對曹雪芹文筆的審美力度,對她那批語本身,也往往能獲得閱讀的快感。
在第七回,曹雪芹以相當含蓄的手法寫賈璉和王熙鳳中午在家裡行房事,點睛的句子其實只一兩句:「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有年輕讀者問我:什麼叫「通房大丫頭」?我就讓他自己去琢磨這兩句描寫。脂硯齋對曹雪芹的這一寫法大加讚揚,她說:「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
「柳藏鸚鵡語方知」用在這裡,向讀者點化曹雪芹的高妙的藝術技巧,真是恰切極了。脂硯齋很顯然極有文化修養,她多次隨口吟出、隨手拈出詩詞妙句來評點曹雪芹的文本。
第三回寫到林黛玉初次「還淚」,脂硯齋批道:「月上紗窗人到階,窗上影兒先進來,筆未到而意先到矣!」第十五回有批語引昔安南國使題一丈紅的詩句:「五尺牆頭遮不得,留將一半與人看。」第十六回寫賈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立,她批道:「與『日暮倚廬仍悵望』對景,余掩卷而泣。」第二十五回寫早晨寶玉想觀察頭天偶然給他倒茶的小紅,「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她批道:「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第三十七回批語裡道:「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正『一鳥不鳴山更幽』也。」諸如此類,都是善用詩句點評小說文筆妙處的例子。
脂硯齋也很會活用俗諺俚語,來作為評點的利器。她先後運用到批語中的這類語句很多,比如:「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
在第二十七回的回後批中,脂硯齋總結說:「《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稿實應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總不見一絲牽強,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曹雪芹固然技巧非凡,如千手觀音無所不能,脂硯齋的批評技巧亦妙筆生花,靈動自如,比如她在鴛鴦抗婚一回,感慨鴛鴦在急難中提到一起度過許多歲月的姊妹們,讓人讀來浮想聯翩,就揮筆寫道:「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循,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炫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遊戲法也!」
不僅曹雪芹的小說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經典,脂硯齋的批評也是我們中華文化的瑰寶。當代作家可以向曹雪芹「偷藝」,當代批評家也可以從脂硯齋那裡「竊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