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薄命」的輓歌《紅樓夢》人物賞析
“紅樓夢” 是什麼意思?首先要懂得什麼是“紅樓”?這是唐代詩人特用語,專指當時高層人家婦女的住處,文化境界的閨門繡戶,世上美好的地方。中國那種具有民族色彩的兩層建築:雕樑畫柱,朱欄、珠簾,美極了。既然紅樓是女子住的地方,而英文譯本卻譯成Red Mansion。朱門、朱邪就是富貴大官僚家,這就把重點從女性的暗示整個移給了男人。這個朱門、朱邪,就是男人做官、做宦,做威、做福,做權、做勢的地方,這個譯文整個失掉了“紅樓夢” 三個字的意味。
《紅樓夢》又名《金陵十二釵曲》。“金釵”、“裙釵”原是古代對婦女的指代,而“金陵十二釵”則是《紅樓夢》對書中十二個風靈神秀的青年女性的總稱。這套曲子出現在全書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為“指引迷津”特命十二個舞女演唱給他聽的。這套曲子對書中十二個貴族女性的思想性格和身世命運所作的提綱挈領的介紹,在《紅樓夢》的整個悲劇構思中佔有重要地位。
在《紅樓夢》人物當中,薛寶釵和林黛玉是兩個對立的典型。她們之間圍繞著與賈寶玉的婚姻戀愛產生的矛盾糾葛,也就是“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對立,是構成全書情節的基本線索之一。但這矛盾所具有的豐富社會內容和深刻悲劇因素,卻遠非通常的“三角關係”所能比擬。
薛寶釵是一個特殊的悲劇人物。照理說,她“德言工貌”樣樣俱全,才智也出眾,是封建淑女的典範,而“罕言寡語”、“安分隨時”的處世哲學,也使她與那樣的環境、社會絕無衝突,相反倒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機會。所謂“金玉良緣”,之說雖是出於癩頭和尚冥冥之中的安排,實則反映出賈府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為迫使寶玉盡心“正務”,讀書上進,以便繼承祖業而在婚姻問題上作出的抉擇。曲中稱薛寶釵為“山中高士晶瑩雪”,就是以“雪”“薛”的諧音暗喻她的冷漠和超然,書中還多次以“冷香丸”、“冷美人”、“任是無情也動人”等隱喻來強調她性格的這一特點,我們讀到金釧投井,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及抄檢大觀園等震撼人心的章節時,不難發現她超乎常人的冷靜以至冷酷。她對賈寶玉並非全無感情,但是他們的生活態度和人生理想卻大相逕庭。因此,“金玉良緣”對他們來說,只是一杯沒有愛情的苦酒。儘管薛寶釵能克盡婦道,像傳說中的孟光那樣“舉案齊眉”,幾近完美,但賈寶玉仍不能忘情於悲淒而逝的林黛玉,最後懷著不平之意撒手出家,而薛寶釵也不免在孤寂冷落中抱恨終身。薛寶釵的悲劇很難引起人們的同情,卻自有其發人深思之處。
林黛玉是曹雪芹下筆最用心。著墨最多的人物,也是在戲中最能博得大家同情、喜愛、痛哭的人物.戀愛中的林黛玉終日以淚洗面,這不能僅僅責備她是“小性兒愛惱”。固然,在愛情萌生的初期,賈寶玉“愛博而心勞”,林黛玉卻執著而深沉,愈斟情重,以至於求全責備,這種性格的差異曾引起一些誤會和風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真摯的愛情有悖於那個時代陳腐的道德觀念。苦於無法表白,他們只能以“囫圇不解語”相互試探,“一個在瀟湘館迎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一旦寶玉“訴肺腑”,剖白心曲,誤會也隨之冰釋,他們的性格衝突就讓位於第二個更深刻的衝突,即他們的愛情與環境、社會的尖銳衝突了。這時黛玉深感“雖素日和睦,終有嫌疑”,沉重鬱抑之情反日甚一日,其間雖有紫鵑為促成他們婚姻進行過勇敢地努力,寶玉也為此激成“癡迷”,但主宰著他們婚姻的賈母等人依然無動於衷。這種狀況反過來又發展了黛玉憂鬱清怨的性格,終於淚盡而亡。
王熙鳳是書中刻劃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她“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而這些特點都與她的悲劇有關。王熙鳳是榮國府的管家奶奶:又一度協理寧國府主持秦可卿喪事,集賈府家政大權於一身。在管理家政上她精明強幹,不憚辛勞,既威重令行,又巧於應酬,獲得了賈母等的寵愛和信任,竭力支撐著這個華閥世家的“虛體面”,“假排場”,但也因此成為家族中房族、長幼、主奴等複雜矛盾的糾結點,使她力拙心勞,四面樹敵,上不見賞於翁姑,中不見愛於夫婿,下不見重於奴僕。另一方面,她身上又集中了剝削階級冷酷貪婪的本質特徵,不顧“舊家規矩”,也不信“陰司報應”。人們不會原諒她“弄權鐵檻寺”、逼死尤二姐的狠毒作為,也很難忘記她素昔營私搗鬼的種種勾當,而“毒設相思局”、“大鬧寧國府”等事,既暴露這個家族的糜爛腐敗,又加劇了它內部勾心鬥角的紛爭。這樣,王熙鳳就處在一種奇特的矛盾地位:她在費盡心機支撐賈府搖搖欲墜的大廈,又在挖空心思動搖它的基礎,最終又與這個腐朽的家族同歸於盡。“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被脂批認為是“警拔之句”,就在於它通過王熙鳳的典型形象,準確精煉地概括出這一類人悲劇命運咎由自取的特點,至今仍能給人啟示。
除了上面的主要人物,其他的人物有著各自不同的氣質性格,各自不同的身份地位,各自不同的遭際歸宿。她們的形象從不同的側面豐富著“紅顏薄命”的社會內容,引起人們長久的同情、喟歎與爭論,成為一個個具有美學意義,同時又包括深刻歷史內容的命題。 就拿賈探春、史湘雲和賈迎春來說吧,她們外貌、氣質的差異是一望可知的,但在時代的“風刀霜劍”面前,卻都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探春渾名叫“玫瑰花”,在大觀園諸女性中以幹練、剛強和決斷著稱,又因系庶出而格外自尊,這些性格特色,在她代理家政,銳意改革中顯得十分突出。儘管她在激憤中曾對家族關係作過一針見血的揭露:“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其實倒是她對家族命運最為關切和焦慮的。但她的歸宿,卻是在家族敗亡之後隻身遠嫁。
綽號“二木頭”的迎春的命運自然不問可知了。她怯懦無能,遇事退縮,只求清靜自保,最後被昏憒剛愎的父親賈赦嫁給了、或者不如說是賣給了孫紹祖,“准折”五千兩借銀。她是賈府姊妹中最先死於非命的。她的悲劇結局,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賈府沒落的趨勢。迎春等人安於待命,任人擺佈,沒有追求,也沒有抗爭,這也是賈府中許多女孩子身上潛藏的悲劇因素。
元春貴為皇妃,曾為衰微的賈府帶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短暫繁興,但她出現在為省親興建的大觀園時,卻是“默默歎息”,“滿眼垂淚”。她把深宮稱為“不得見人的去處”,又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終無意趣”,道盡了滿腹幽怨。曹雪芹把她列入“薄命司”,含蓄地對封建君權進行了批判。李紈青春喪偶,唯知奉親養子,“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她把自己的青春以至心靈都默默地埋葬在“三從四德”的閨範之中,終於盼得孤子成立,“母以子貴”,她也能坐享榮華了,這正是封建社會大加旌獎的楷模表率。
妙玉和惜春都皈依了佛門,性情也都乖僻。不過妙玉是因“捨身消災”自幼出家,她的孤標傲世很大程度是出於對世俗社會骯髒現實的不滿,也因此不為世容,最後被污濁黑暗的社會吞噬。而惜春卻是從寧國府卑污環境中產生出來的畸形兒,怪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她的“看破紅塵”,不過是出於對現實的絕望,遁入空門,更是消極的逃避。但她的結局,也未必勝過三個姐姐。據脂批說,她最終淪落到“緇衣乞食”的境地。程高續書寫她在紫鵑伏侍下仍在“家道復初”的大觀園內修行,顯然是有乖原意的。妙玉、惜春的悲劇結局,說明在嚴酷的社會現實中是無處逃遁的。
賈巧姐和秦可卿,是書中著筆較少的兩個人。暗示賈珍與她亂倫是整個賈府敗亡的起因,但作者後來刪去了這個情節,並且改塑了秦氏的形象。巧姐的故事應該和劉姥姥有很大關係,她在賈府破敗,鳳姐病亡後,被親屬拐賣,後來劉姥姥救援收養了她,在農村紡績耕作,自食其力,走上了一條新的生活道路。
大家知道,《紅樓夢》的結構藝術是以嚴整縝密見長的。為了使書中眾多的人物和線索能夠迅速展開並活躍起來,曹雪芹將前五回的篇幅主要用於勾勒輪廓、交代人物、點染背景。通過前四回的描寫,讀者已初步把握了賈府的全貌、重要的人物及其相互關係,而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觀看的十二釵“簿冊”,則從縱橫兩個方面加強了全書結構的整體性。橫的方面,它擴展了前幾回介紹的主要人物範圍,補充了湘雲、妙玉、巧姐等人物,並突出了這些人物的性格、身世、命運,形成一份主要人物表。縱的方面,它提動著寶、黛、釵悲劇和賈府衰亡這兩條全書的基本線索,以強烈的暗示揭開了悲劇的序幕,並與書裡其他部分中人物命運的隱喻徵兆互相映照,成為整部作品悲劇主題的基本旋律,這就使讀者不致在即將鋪寫到的大觀園裡秀麗繁華、歡聲笑語的景象描寫中錯會了作者的命意。應當指出的是,這種提示手法和以往的古典小說《水滸傳》、《金瓶梅》等有所不同,它在結構上的功用顯然得力於曹雪芹對當時戲劇藝術的借鑒和創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的《凡例》談及全書題名時曾說:“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指出了它在作者總體構思中的重要地位。
曹雪芹在創作中耗盡心血、又遭遇到其他不幸,“書未成”即“淚盡而逝”,僅僅遺留下大約八十回遺稿,而這些遺稿,也還處在修改的過程之中,個別人物的結局作過重大更動,而曲文卻未能作相應修訂的緣故,例如秦可卿之死就是如此。通行本的後四十回,是由程偉元、高鶚續寫的。客觀說來,程高續書大體完成了曹雪芹的悲劇構思,力圖按照原書的各種隱喻暗示來安排人物的結局,其中個別章節,例如“薛寶釵出閨成大禮,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還取得了不錯的藝術效果。但由於他們的思想水平和審美趣味都遠遜於曹雪芹,一些地方又有意歪曲了原意,尤其結尾寫“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復初’,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矣”,更是與原作精神“絕異”(魯迅語)的敗筆,很多讀者和研究者是不滿意的。為了更好地探索曹雪芹創作的原意,揭開“十二釵”悲劇結局之謎,不少研究者花費了很多精力,也取得了一定的收穫。例如有人認為《枉凝眉》曲中的結句,表明黛玉是在賈府抄沒,寶玉被羈時日夜悲泣,終於在這年夏米死去。又如有人認為《世難容》曲中“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一句並非指妙玉淪落風塵遭遇不幸,而是說她“雖流落風塵”卻“依然婞直如故”。但也有一些說法是出於對曲文隻言片語的臆斷,例如認為元春是在農民起義軍進逼京都後被賜自盡,湘雲是在煙花巷裡突遇故夫,於床第之間相擁好合“虛脫而死”,等等。這些說法,顯然是脫離了《紅樓夢》的具體內容和人物整體形象、採取抉微索隱,斷章取義的方法得出來的,恐怕絕大多數讀者都難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