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尋詩: 天荒地老葬花吟
終於來到林黛玉的終生代表作<葬花吟>,拜戲曲和電影之賜,這首長詩也可說得是最為人熟悉的紅樓詩。但由於篇幅長,全詩合共52句,超過360字,不論是越劇或黃梅調電影都大幅刪剪詩句,只保留「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和「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那樣人與景相交融的警句。其實書裡還有另一支傳唱更為廣泛的紅樓曲,便是第廿八回上半回<蔣玉函情贈茜香羅>的<紅豆詞>,一首令我神魂顛倒大半生的情詩。這首歌的原唱者周小燕據知是周恩來的侄女,以花腔女高音的方式唱出,聲調清越而哀怨纏綿,真有情絲萬縷剪之不斷的惆悵。不過,這首<紅豆詞>的原來唱者卻是寶哥哥,由紅牌阿姑雲兒以琵琶伴奏。我長久以來都希望黃耀明會翻唱這首歌,而且把向來刪除的「菱花」兩字保留,諸本裡整句是「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但自周小燕開始,「形容」 皆改成「花容」,難怪男歌手都被嚇得花容失色,無人敢打<紅豆詞>的主意。
我也一樣希望<葬花吟>能以完整版的方式譜完全部曲詞,但這一回,演唱者還是女聲較佳,就像書裡的敘述那樣。聽說近年來有些紅學家已把林妹妹這首「閨中女兒惜春暮」的長詩視為全書的主題,地位已不僅是主題曲那麼簡單。我在廿來卅歲時曾經為<葬花吟>數度同聲一哭,悲傷程度相信不在慟倒山坡心碎腸斷的寶玉之下。畸笏叟在庚辰本對<葬花吟>所作的長篇大論脂批,便也曾經感慨萬千:「余讀葬花吟三閱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動人的文學作品,不管隔了多少世紀,一樣讓人低回動容。
用比較摩登的說法,<葬花吟>就是一篇黛玉呈交的「我的自述」作業。通常在自述性的文章裡,作者不都是闡述一番自己的過去、現在、經歷、理想和抱負麼?而在<葬花吟〉裡,黛玉就以春花代表自己的肉身和靈魂,以花開花謝象徵生命的堅持和衰敗。
與其他兩首<秋窗風雨夕>和<桃花行>的抒情長詩相似,<葬花吟>也是帶著敘事色彩的抒情詩,分別在於自傳的成分更濃,情感起伏更為顯著,控訴更加有力,當然也更令人為之撼動。這詩的文字優美,如果能做到每念一句便停頓一會想一想,讓自己也在春末時節佇立落英繽紛的大觀園,就仿如寶玉那樣,產生「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的似幻似真感覺,正是再三吟讀<葬花吟>的美學經驗。
全詩以「花謝花飛飛滿天」開始,一幅暮春景色便躍然紙上。無論是舞台戲曲或電影,這一幕戲總是由林黛玉荷鋤背著一個小小的花簍上場。林妹妹是因為惜花而葬花,由此可見她的悲天憫人品格,也對比出寶釵的無情冷漠。寶姐姐是連死人塌樓那樣的人間慘事也不挑動一根眉毛的,例如金釧跳井和尤三姐飲劍,她都毫不在意,難怪她要住在雪洞裡。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這兩句,彷彿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的預告,也是「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的另一番解讀。無權無勢又無錢的小孤女,怎抵抗得了財勢大人強馬壯後台背景豐厚的「柳絲榆莢」?還記得寶釵詠柳絮的〈臨江仙>嗎?心細如塵的曹老師,竟然就如此這般將憐惜桃花的黛玉與歌頌柳絮的寶釵形成對比。
如果只是「柳絲榆莢自芳菲」倒好,但明媚鮮妍的桃李,所面對的卻是更為險惡的風刀霜劍。黃昏時分若又恰逢雨聲淅瀝,「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這兩句,真是令人愁煞。不過,林妹妹與生俱來自有一身傲骨,她是「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這樣的性格,書裡還有一個晴雯,同樣是寶玉最心愛的女子。
前些時曾說過,不到無詩可尋助地步,都不會去碰<葬花吟>這麼大塊的和氏璧。但今天卻大碰無妨,因為這是最後一篇,要謝謝編輯先生這一年多來,給了我這麼大的自由,讓我隨心所欲的圓了誇談紅樓詩詞的私願,也讓我乘機更加深入瞭解這本我願意與之天荒地老的書。謝謝。